希伯来人称呼夜晚的开始是“鸽子的幽冥”,诗人博尔赫斯对此非常赞赏,他在谈到诗歌语言的创造之美时,举了维吉尔的诗句为例:“在一个孤零零的夜晚,两人走在幽黑的阴影之间。”另外,还引用了克韦多纪念奥苏纳公爵佩德罗•特勒斯•希隆先生的诗歌,其中核心部分是:“佛兰德的原野是他的坟茔//血红的月亮是他的墓志铭。”诗句呈现多维,表达含糊,所以意境很妙,妙在含糊,妙出分岔而丰富的内涵。
夜色降临,万物披上夜纱,活成夜晚的样子。一年难得一两次回乡的我,中元节前夕回到了辛家冲,临之以敬,在夜色中到处打量、张望。山村寂静,头顶无数颗星星在空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不停地闪耀,眨巴着不谙人世的眼睛,观看天庭款步的圆月演奏,如闻《蒹葭》,苍茫世界,如闻《韶》曲,尽美尽善。鸟已噤声,虫鸣唧唧,此起彼伏,连成乡籁。山中月夜,莫不是山河在草创,夜色在讨论,月亮在润色,我来修饰?
故园是独自屋,明月翻过高山来看我。明月从不欺人,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喜怒哀乐,你走到哪,她跟到哪,知冷知热,形影不离。我站在小楼的露台上,没有白日的闷热,晚风吹来丝丝凉意,抬头极目四望,仿佛我是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走廊,是高山与湖泊的知交。四围山色,月照空明,心地了然,仿佛上了一层底色。“呃喔!”麂子一声厉叫,吓人一跳,就在对面山中,接着叫了一声,转了一个弯,又叫了一声,求偶乎?求其友声乎?山谷只是回应。
屋后山,俗名“眉头尖”,很不恰当,我改名为“弥勒尖”。山巅有石崖,石崖有石洞,仰望中泛着一团银光,那里供奉着三祖的牌位。传说禅宗三祖僧璨接过二祖慧可的衣钵后,秘密弘法,遁迹乡野,诵《信心铭》,随缘化众,来往于司空山与天柱山之间十五载,沿着古老的长河溯流而上抑或顺流而下,经过此地,但见山势奇特,攀登入洞,山花浪漫,鸟鸣林幽,远望天华尖如一尊佛,禅坐莲花之上,长岭逶迤而下,恰似一头银河边饮水的老水牛,一机一境,正好适合打坐参禅,乡民们为了纪念三祖,简设拜台,有石碑、牌位、香炉、铜磬、红匾、竹兜告示,逢时过节来此祭祀、祈祷,愿海晏河清,愿平安是福,愿有求必应。
三祖洞下古树茂密,成片的阔叶林与针叶林,有马尾松、杉树、青枫、香樟、苦槠、扁柏、青桐、红花檵木、黄檀、盐肤木、山合欢,还有桑柘、毛竹,杂然野生油茶树,大树下有灌木、草卉,蒙蒙茸茸,春有兰花、映山红,夏有五味子、野草莓,秋有野山楂、猕猴桃,冬有葛根、竹笋。山肩以下是层层梯田,栽植了油茶树,而梯田沿着五支山脉而下,犹如五虎下山,梯田如虎纹,山脊如虎背,虎口正对小河饮水。山腰兀现一块平地,名之中凸,旁有一口池塘,集山泉水而成,盈两亩许,深两三米许,池塘底水草蔓长,呼为虾珠草,我们儿时到此戏水,扎猛子、摸鱼儿、钻无影,诓骗父母,美其名曰:到塘里捞虾珠草回家喂猪。而今明月当空,还能返照少年的欢乐和淘气吗?光着湿漉漉的身子,上岸唱着山歌,无邪无忧,心花怒放,不知尘世尚有奔波和焦虑两个怪物。
风吹门前竹树,涛声四起,竹林里多枫树,一株香樟树高约六七丈,脸盆粗,枝繁叶茂,见惯风霜雨雪。林下小河淌水,石涧穿凿萦纡,抖出瀑布,抖出落差,时而湍急,时而潺湲,一路哼着小曲,流过辛家冲,融入花亭湖。洋洋乎花亭湖,大美之境,波澜壮阔,月轮经过,如不系之舟,如不沉之舟,渲染梦魂一样的氛围。湖水深邃,波峰浪谷,藏有无尽神秘,每一次扬起,都在开示:“时来运转兮顺者昌,时不再来兮尚可追。”环湖群山如万马奔腾,夜霭如纱巾飘动,朦朦胧胧如博尔赫斯笔下的迷宫。
我呷了一口故乡茶,兴致正浓。故乡茶名“二祖禅茶”,茶草采自谷雨前后,精心制作,饮之清芬、香醇、醒神,那种兰花香,来自山川灵气,如禅不可捉摸,妙不可言。“喵——”,一只猫咪飞也似地在围墙上来去,忽然停下来,朝我对视,我好奇得很,家里平常关门闭户,怎么会有猫呢?弟弟掌故熟悉,他说,十年前,三四百米远的三婶家曾养过一只母猫,后来生了一窝,再后来,一窝又一窝,现在周围附近活动的流浪猫都是那只母猫的子孙后代,几乎见不到老鼠了。哎,三婶去世快五年了,而那些猫从未离开当初的家。我也叹息一声,问道:“三婶走后,家也乔迁了,谁来喂养那么多猫?平时吃什么呢?”弟弟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喂呀?据说那些猫到处捉老鼠、抓蛤蟆,还吃虫子。”令人啧啧称奇!
不由想起一句诗:“玫瑰是没有理由的开放。”万物有灵,拥有自己的思想和世界,猫也如此,人也如此。相形之下,我的语言表达得再好,在夜色里,在月光下,显得苍白、多余。夜如何其?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