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施
匆匆而过的是岁月,难于忘怀的是习俗。
春节,是中国人深刻的文化眷恋,是我们心底一直期盼的幸福圆满。
一
我的老家——各雪村,是一个偏僻的彝族村寨。虽然偏僻,但蕴藏着丰富的彝族古老习俗。特别在心底一直追忆的过年习俗,成为一生的念想。
彝族,是智慧与勤劳的化身。彝族人民在发展的进程中,积淀了许多美好的生活习俗,特别是过年打扫卫生、摘松毛、磨豆腐、杀年猪、舂粑粑、捂甜白酒的古老习俗,让人回味无穷。
那时,一年到头,母亲只给每个孩子缝一套新衣服,平时都穿打布丁的旧衣服。一套衣服姐姐穿了妹妹穿,哥哥穿了弟弟穿,直到穿得不成样子也舍不得丢弃。所以啊,我非常盼望天天过年。
从过年前一两个月,我每天要问母亲一次:“妈妈,什么时候过年呀?”
“还有一天两天就过了。”妈妈欣然回答。
过了许多个一天两天还不过年,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问母亲:“妈妈,一天两天到了吗?”就这样,带着期盼与想往,迎来了欢欢喜喜的春节。
彝族也和其它民族一样,有扫尘迎新年的习俗。过年前二十多天,母亲腾出一天时间,专搞大扫除。母亲到村后树林里砍了两根翠绿的栗树枝,用树枝扫尘,寓意未被污染过的树枝才能彻底清洁房屋尘埃。树枝在母亲手中摇摆,树叶的“唰、唰”声在屋檐下、楼梯间、窗台上来回吟唱,蜘蛛搬家,灰尘落地。被烟薰得油黑发亮的房屋,突然变得通透明亮起来。
扫地是每天少不了的家务活,为什么过年那么忙还要专门搞一次大扫除呢?我很好奇地问母亲。母亲只告诉我这是彝族的传统习俗。之后我慢慢悟出了“辞旧迎新”的涵义:清除秽气,以干净整洁的环境和心情迎接新年的到来。
把家打扫干净后,接着就要准备摘松毛。松毛一年四季青葱翠绿,凛冽的冬季依然装点着苍茫的大地,为世间增色,给人希望。彝家过年,松毛并成为增添喜庆的载体。
摘松毛是孩子们的事,因为老家山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松树,不需要爬树就可以摘到松毛。我和姐姐一人背一个小背箩,到村后的小山上去摘,早上一趟,下午一趟,摘回来的松毛全部堆在墙角落,过年时撒在堂屋中间。大年三十贴完春联后,我们姊妹就把堆在墙脚的松毛均匀撒在堂屋中央,一层又一层,形成一个大圆圈,好似一张卧地的大餐桌。一碗碗冒着热气的彝家地道家常菜摆在绿油油的松毛上,浓郁的菜香与松毛的清香引入全家人盘腿围坐在松毛上,品尝母亲精心的“厨艺”,享受着全家人温馨、祥和的团圆滋味。
饭后,松毛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工具——用松毛编蜈蚣、蚂蚱等小动物;用松毛尖蜇人;在松毛上翻跟斗、嬉戏、打闹。玩累了,倒头呼呼大睡。第二天,在原来的旧松毛上,撒上一层新松毛,整个堂屋又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大餐桌”。
磨豆腐是彝家过年不可或缺的习俗。在杀年猪的前两天,母亲就开始准备黄豆、石膏,清洗瓦盆、沙布,用一整天的时间磨豆腐。豆腐既是过年的一道美味,腌豆腐则是一家人一年的咸菜,也是姐姐上中学最主要的菜。姐姐读中学时,学校食堂只卖饭,不卖菜,姐姐把饭打来以后,就用从家里带去的咸菜下饭。有时姐姐自己找些干柴,在地上挖个小坑,烧火煮点绿菜,增加一点体内的叶绿素。现在想想,那时学生的生活也真够苦的。
在老家,母亲可以称为做豆腐的“行家”,她熬的豆浆浓香,她点的水豆腐嫩滑,她压制的豆腐块洁白且软硬适中。几位邻居做豆腐时都要请母亲去“指导”。现在想起当时的场景:闻着豆腐的清香,又喝豆浆,又吃水豆腐,口水就在嘴里不停打转。虽然现在市场上有多种豆腐,可怎么也吃不出母亲的纯真味道。
一块不起眼的豆腐,不仅成就了彝族人民餐桌上的美食,也成为子女求学时的温暖慰藉。
杀年猪是彝家人过年的头等大事。在我的童年,吃肉是相当奢侈的事,一个月能吃一次肉几乎不可能。因此,杀年猪成了最盼望的时刻。大家在欢声笑语中嚼着那冒着金光的大块肥肉,油汁向口腔四壁喷射,几个男孩争抢猪尿泡(膀胱),把猪尿泡吹大当气球玩,那种感觉才真正算是过年。
那时家境好一点的人家才有年猪杀。我家养的猪不是“大架子猪”,而是黑毛“荷包猪”,它个子小,吃食不是很多。母亲就用菜叶和粗糠喂养,虽然生活较拮据,但为了让全家人过一个欢快的春节,也让亲朋好友一年到头能聚在一起,一边忙着,一边聊着家长里短,享受着其乐融融的亲情,在欢快的氛围中感受最浓烈的温暖;在推杯换盏里滋生着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情感。生活再怎么苦,母亲也要想方设法把猪养大。
杀年猪是对辛劳了一年的家人最丰厚的犒赏。我家每年杀一头猪自己却只能享用一半,另一半要交给供销社。当时我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辛辛苦苦养大的猪要送给别人一半,吵着嚷着不让父亲拿走猪肉,心里万分舍不得和不情愿只能用哭闹来抗议。后来才明白,那半个猪肉作为“公余粮”上交给国家。上交“公余粮”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这样一想,也就没有过多纠结了。
那时没有冰箱,猪肉只能用盐淹制,挂干变成腊肉储藏。半个猪肉,杀猪当天吃了一部分,母亲送给亲戚一部分,能淹制的肉也所剩无几。不管剩多少,都是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改善伙食的最大底气。
甜白酒,甜又白,吃到嘴里心里甜,笑脸甜,日子甜。甜白酒是彝家过年必不可少的美食,也是母亲最拿手的活儿。过年前十多天,母亲用上等糯米,用水泡一天晚上,第二天干蒸。蒸熟后,把饭倒进小瓦盆里,适温时撒上甜酒曲拌匀,密封起来。七、八天后,淳香的甜白酒就诞生了,刚出窝的甜白酒,酒味不浓,每人一次可以吃一小碗。到了后期,酒精浓度逐渐增加,酒量不好的人吃多了还会醉人。
甜白酒是彝家人招待客人的上等佳肴。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煮鸡蛋,有滋补的作用;甜白酒还有一个隐密的功能——腌骨头参。将猪骨头砍成小块,加一些野生菌,撒上辣椒面、盐巴和其它佐料,与适量甜白酒混合,放进土罐里淹制30天左右就可以食用。骨头参是一道彝家独特的美食,名叫“妈妈”的味道!
甜白洒预示彝家生活甜甜蜜蜜,有滋有味。生活毕竟不会一帆风顺,历经酸甜苦辣方能透彻生活的真谛!不管是忧是愁,是喜是悲,我们都要以美好的心态积极应对。
过年是全家人团圆的日子,在外闯荡的游子,不管多远都要风尘仆仆赶回家,与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圆圆的粑粑并成为全家人团圆的象征。
彝家人舂粑粑先用脚踩“木马”的舂法。“木马”建在老家大庙里,过年前两、三天,各家把蒸好的糯米饭背到大庙里,排队舂粑粑,大庙里顿时热闹起来。我家舂时你来踩,你家舂时我去踩,争先恐后,不分你我,仿佛不踩到“木马”就好似失去舂粑粑的快乐滋味一样。后来在大庙里设立学校,“木马”被取消,舂粑粑改成手持木棒头的舂法。两种方式都属体力活,如果没有男人参与,女人和小孩单独是无法完成的。记忆中,母亲添一大碗热腾腾的糯米饭放进特大石臼中,父亲用木棒头向下舂,一会儿功夫,糯米饭变成了细腻柔滑的饭坨。母亲趁热将饭坨放在木板上搓揉,揉成圆扁圆扁的粑粑。看着父母忙碌,我也不能闲着。我从母亲手里拽一小坨粑粑,吵着嚷着叫父亲捏小猪、小鸭、小鸡等小动物。我一下摸摸柔软的粑粑,一下摸摸柔软的小动物身体,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那时糯米很少,粑粑不完全用糯米做成,糯米中掺杂一些小米、细米等杂粮。杂粮粑粑口感有些粗糙,可味道纯正,花色的动物玩具也很好看。
二
大年三十是岁末的最后一天,一年的不如意以及委曲,终将被喜庆的“春联”和崭新的图画化解。
彝族很讲究贴春联,大年三十这天清晨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春联贴好,预示来年顺顺利利。东边的天空刚露出鱼肚白,母亲就将我们从香甜的梦中唤醒,待天空泛出少女般微红润色时,父亲提着刚搅好的面糊,走到正大门开始清除旧春联,我们姊妹却争先恐后去帮忙。父亲用刷子把面糊刷上,先贴上横批,再贴左边的春联,最后贴右边的春联。春联贴完后,两道门心要贴上“守门神”图画。屋内的房门一道也不能落下,都要贴上新的春联和图画。春联还没贴完,弟弟迫不及待将几幅贴堂屋的图画拿出来欣赏,我和姐姐也争着去看。父亲首先把毛主席的头像贴在堂屋正墙上方,两边墙壁各贴了一幅热闹喜庆的新图画。看着新画上的意境,顿时思绪放飞,美好的想象飘向远方。油黑的房屋,腊黄的土墙,在红红火火春联和新图画的装点下,格外明亮清爽,空气弥漫着过年的色彩和除旧迎新的浓厚气氛。
过年当属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最为神圣,它是一年中全家人的团圆饭。
彝家的年夜饭少不了鱼和豆腐。“鱼”与“余”谐音,有年年有余的意思。洁白的豆腐与猪血混煮,出锅后,豆腐依然一尘不染,寓意要清清白白做人。
彝族有一句俗语:“三十请客,白做人情”。彝族保持着年三十不请客,也不到外人家做客的习俗。这一习俗源于“祭祖”仪式。年三十“祭祖”是彝族最重要的活动。晚饭做好后,由父亲代表全家作祭拜仪式,烧香、叩头、念经祈福,摆好的饭菜由“祖宗”先吃,待父亲祈祷完毕后,将饭菜送出门外,全家人为“祖宗”烧纸送“钱”。纸钱最后一缕青烟缓缓飘上天空,年夜饭才正式开始。
欢乐、祥和的年夜饭,“吃着”喜悦,“品着”亲情,述说着一年的收获,希望着新年的热情阳光!
看戏是大年三十的重头戏。老家村子大,人口多,人才也多。印证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的俗话。
演花灯戏是老家的传统。在当地,素有“花灯”之乡的美誉。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活跃着一支业余文艺队。文艺队由村里具有文艺特长且爱好文艺表演的村民自发组成。文艺队成员既是编导,又是演员,还是乐器手。他们自编自导自演的花灯剧、舞蹈以及独唱,自然纯美,乡土韵味十足,感人至深。
文艺队员白天干农活抢工分,晚上排练节目,苦和累成为他们演好戏的强大动力。在中国的传统节日——端午节、中秋节、春节或村里遇有重大活动时,文艺队的精彩表演给村民带来丰盛而美好的精神享受。
在文化生活相对落后的年代,能看上一场文艺队的精彩演出,着实令人兴奋。二胡悠扬、铓锣清脆,锣鼓震天,镲声响亮,吸引着附近村寨村民步行前来观看。戏台前空地上座无虚席,男女老少看戏的专注样子,不亚于现代青年看一场百年金典的爱情电影。
大年三十,文艺队的演出是雷打不动的。他们不图名,不图利,毫不吝啬将自己的才艺奉献给广大村民,丰富了村民的文化生活,给寂静的家乡增添了无尽的欢乐。有人说:“有戏的地方才有过年的味道,有戏的地方更有对家的思念”。
拜年是家乡的一种特殊祝福方式,有“无拜年,没过年”的说法。
红红火火、喜气洋洋过大年,无疑少不了拜年。大年初一清晨,锣鼓震天响,歌声飘万里,寂静的乡村沸腾了起来。天刚亮,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夹杂着男孩的串串笑声,不断从村中巷道内隐约响起。戏台上下热闹非凡,村里的文艺队准备给父老乡亲拜年啦!
耍狮子是拜年的主题。狮子由两个男队员披上狮子型状的外皮,一个舞头,一个舞身,另一个男队员举着一个大绣球引领狮子,其他男队员敲锣打鼓,女队员唱着动听的花灯,挨家挨户行礼拜年。每到一家,队长首先致祝福词:祝你们全家春节快乐,阖家幸福;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家庭和睦、五谷丰登、人畜平安……队长致词结束,“狮子”在每家铺满绿油油松毛的堂屋耍舞。狮子是动物之王,耍狮子拜年,意寓每家每户来年兴旺昌盛。
无论是家宽家窄,还是富人穷人,文艺队都一视同仁,直到拜完最后一户为止。
拜年,是心灵共振,是灵魂互动,是彝族人民团结友爱民族精神的精彩绽放。如今,拜年已渐行渐远,可队长铿锵响亮的祝福声,依然萦绕在村里的每个角落,畅游在潺潺的溪流间,回荡在茂密的森林中……
三
母亲为了全家能过个好年,忙碌奔波,她没有因生活困难而遗漏彝家人过年的其中一个传统习俗。从表面上看,母亲为了过年而准备食材。其实不然,从母亲身上,我悟出了彝族人民的对生活的高度热爱、对家人的至善关爱以及亘古不变的崇高信仰。不管在条件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彝族人勤劳、朴实、智慧、博爱的生活情趣,承载着古老民族的丰富历史文化底蕴。如同阳光雨露,给人信心与希望。
往事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梦,而彝家过年习俗是我唯一鲜明的记忆,牢牢占据着我灵魂的最深处。而今,围座高桌畅爽美味佳肴,看着喜庆的“春晚”,七彩礼花辉映夜空,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我的思绪又一次飞回到色彩斑斓的童年。那一幕幕美好的时光,如同轻盈的梦境,将永远伴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