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记事起,每天清晨,剪子巷那青石板铺成的街面上行走的都是扁担、水桶。
懵懵撞撞的人们睁眼就去摸挑水的扁担,别管是拖拉着鞋的还是披散着头的,一边走一边扒拉着眼屎,吱吱扭扭地到西蜜脂泉去挑水。为的是抢个早,晚了就得排队。
西蜜脂泉那青石条砌成的水池,已极具年代感。各家自己的桶是进不得的,有两三把竹筒做成的舀子是公用的,只有这才可以下到那汩汩的泉中。
初升的太阳会透过关帝庙里葳蕤的树木,洒下或明或暗的斑驳,为晨霭中满脸笑意的人们镶上一抹金黄。
等从泉里打满了自家的两个桶,这才算舒了口气;却又不急着离开,伸手从荷花塘里掐来两张荷叶,极细心地盖在水桶上,既卫生又少往外洒水,随后才大步流星或袅袅婷婷的消失在青石巷尽头。一同散开去的还有那如纱的薄雾。
回到家顺手把荷叶撕扯两下,扔在熬稀饭的锅里,一锅清热解暑的荷叶粥便成了。
老济南家家都有一个青釉水缸。开门第一件事:挑满缸再说。
爷爷有晚睡晚起的习惯,所以父亲是从来不去赶这个早,总是轻手轻脚地刮完脸、梳好头,等朝霞映红了半边天,才从容地抄起扁担,用右手扶了,左手牵着扎了俩犄角小辫的我,顺着晨光流淌的青石板路奔西蜜脂泉去。
街坊们都已经挑水回来了,打铁的开始夹炭生火,不打铁的则刚拔开蜂窝煤炉子的风门,却都散发着刺鼻的硫黄味。匆匆把烧水壶蹲到各式炉子上的人们才有空去奔趟厕所,提着裤子、清着嗓子、扑扑踏踏的脚步匆匆,走个对蹦也顾不上说话,点着头“啊啊”几声,算是打了招呼。
剪子巷这才算全醒过来,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刷牙捅的干呕声、铲子炝锅时钻脑子的声音,还有哪家妇人尖利的大嗓门叫二妮起床上学的喊声。粗喉咙、细嗓子交织着铁水桶的咣当声响成一片。
那悦耳的铁锤敲击铁砧时的叮当声,得在人们喝透了茶以后才会传出来。
等我们挑着水进了家门,爷爷已经洗漱完毕,坐在院里的圈椅上等着喝茶了。每一天的开始都是一样的话:“这泉水,也就是打解放了才到咱这小户人家喝,搁过去,这都是大宅院里的达官贵人和茶楼戏院雅座专用”。等一杯冒着热气、飘着雪白茉莉花的泉水吮进嘴里,接下来便是那句:“莫道脂甘能悦口,试将一饮胜天浆。”
剪子巷本就是一条水街,家家门前流淌着清粼粼的泉水,就连铁匠铺里淬火用的水池也都和这泉水相通,顶有名的剪子王专门研究过,这条街出产的剪子菜刀为什么锋快无比,从不上锈,用多久都光亮如新,这淬火的泉水最关键。大家也都极认同这个说法。
再早,因为近的缘故街坊们都在趵突泉周边取水;好一点的自己家里大多有井。更好喝的西蜜脂泉放开后,人们就舍弃了老泉,奔西蜜了。远是远了点,最不济沏茶的水也必须用西蜜的。
后来,剪子巷不再打铁做剪子,剪子王的铁匠炉成了游客合影的打卡地;各家的井也回填封了口,自来水通到了锅台边,也就不再用挑水了,可心里依然怀念那剪子巷到西蜜脂泉的路。“莫道泉小池水浅,烹茶煮饭汲水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