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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花灯调·栽花篇(长篇小说 节选)

  • 作者:林翠华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3-10-16 00:0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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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庆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另有《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分获第二届、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到城里去》、长篇小说《红煤》分获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长篇散文《陪护母亲日记》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刘庆邦一九九〇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花灯调·栽花篇(节选)

      刘庆邦

      第一章

      春三月,山沟里的杏花开了,山顶还是寒凝冰封。那些杏树不是人种,都是鸟种,不是家生,都是野生。春来开花,不是谁让它们开的,它们自己觉得可以开,就自然地开了。它们开花,也不是为了给哪个看,不管有没有人看,它们只管开,白天开了,夜里接着开。淡淡的花香在山间弥漫,苦吟吟的,甜丝丝的。正是这样的杏花,让人一见,才喜得发惊。山顶的竹子在冬天也不落叶,似乎一直在带叶修行。虽说竹子的叶子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可在冬天和春天有所不同。冬天的竹叶是燥色,一点儿都不明亮。到了春天,地气上升,春风一吹,叶片才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竹子的叶子不是新发,不像别的树木那样落去旧叶换新叶,它们发的是内功,内部的血脉流动,就可以让原有的叶子焕然一新。此时,竹笋还在地下鼓动,没有钻出地面,竹梢上还留有一些未化尽的残雪。竹子得到春的消息,仿佛已等不及春风的吹拂,它们自己弹起竹梢,把上面的残雪弹落,任破碎的雪块儿纷纷落在竹林根部的地上。一群麻雀飞进了一片竹林,它们嘴尖舌快,嘁嘁喳喳,在争相发言。它们像是就某一个问题发起了争论,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又像是并没有预设讨论的主题,各自自说自话而已。不知它们遇到了什么新的情况,大家一哄从树林里飞走了,集体飞向另外的地方。

      据历史记载,十万年前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海里只有波浪和鱼龙。后来由于地壳运动的起伏、颠覆和切割,海水退去了,使这里变成了十万大山。海水没有了,但天上下雨地上流,这里水还是有的,只是水的形态变成了河流和湖泊。别看水是软的,山是硬的,天长了,日久了,水流却可以改变山岩,使有的山变高,有的山变低;在有的山上开了门,有的山上开了窗。河山相连,山水相依。水可以改变山,同时也可以塑造山。这里的山里有一个溶洞,洞顶有一滴水珠,水珠在以亘古不变的均匀速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向下滴落,几万年下来,竟在洞底的地上形成一座拔地而起、体高数尺的石塔。有道是水滴石穿,这里正相反,是水滴石长。因水里含有碳酸钙,久而久之,碳酸钙积累下来,就长成了琉璃宝塔样的钟乳石。看到这样的奇特地貌,在不可思议之余,人们往往会想到鬼,想到神,说是鬼斧神工。其实这跟鬼神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自然的造化,时间的作用,自然就是鬼神,时间就是神鬼。

      这天一大早,向家明从市里乘车,往一个叫高远村的山村赶。车是向家明所在单位的一辆公用越野车,车的一侧书有人民检察院红色字样,车顶安有警灯。这是检察院的领导特意给向家明派的一辆专车。向家明的职务只是检察院的一个科长,按说下乡时她还没资格坐专车。领导之所以破例安排一辆专车送向家明去高远村,一是对向家明下一步的工作抱有期望,二是去高远村山高路远,山路崎岖,去一趟不容易。一年前的2015年春天,向家明正在检察员和公诉人的位置上干得好好的,被临时抓差补缺,派到一个贫困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她没有辜负领导和大家的期望,一进村就开足马力,干得马不停蹄。她充分利用自己在市里工作的资源优势,很快把上上下下的脱贫攻坚积极性都调动起来。在上级各有关单位的大力支持协助下,经过全村村民的共同奋斗,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全村的人均收入就达到了国家规定的脱贫标准,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当年年底,向家明被评为市里的优秀共产党员和脱贫攻坚先进个人。既然完成了驻村帮助脱贫的使命,按照市里关于驻村轮岗的规定,向家明可以理所当然地回到检察院,穿上板正的检察制服,继续做庄严的检察工作,并可以天天回家,过方便而优越的城市生活。然而就在这时,高远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因事回城去了,急需另派一个人接替第一书记的工作。检察院的领导考虑到向家明在驻村工作中成绩优异,并积累了脱贫工作的经验,就征求向家明的意见,希望她能去高远村当第一书记。向家明说,既然党组织这么信任,那就去吧。征求向家明意见的是检察院的党组书记,书记说:你驻村刚回来,院里本不该再派你去驻村。可院党组在全院党员中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你去当第一书记最合适。我们这样做有些鞭打快牛,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公平。我的意见是,你不必马上答应,先去高远村看一看,回头咱们再商量。你要是不愿意去,院里不会勉强你。书记提醒向家明说:高远村是咱们全省为数不多的深度贫困村之一,我去那个村看过。在去高远村之前,我不太理解什么叫深度贫困,不知道深度深到什么程度。去高远村看过才知道了,那个村的贫困是谷底的贫困,探底的贫困,是贫困到不能再贫困。高远村脱贫攻坚的艰难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向家明同志,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说到这里,书记见向家明面色有些凝重,微笑了一下问:你不会被我的话吓着吧?

      向家明说:不会的。我害怕老鼠,不害怕贫困。

      为向家明开车的是一位有着多年在山区开车经验的师傅。上车后,向家明问师傅以前去没去过高远村,师傅说去过。向家明问,从市里到高远村有多远?师傅说,直线距离大约六十多公里。向家明乐观地说:不算太远,这个距离估计两个多钟头就跑到了。师傅摇头,说不行,保守估计也得跑四个多钟头。向家明问为什么?师傅说因为去高远村没有路。师傅的回答,让向家明觉得有些可笑,她说:鱼在水中游,车在路上跑,没有水,鱼就不能游,没有路,车在哪里跑呢?师傅解释说,他的意思是,高远村与山外不通公路,连简易的硬化路都没有,都是一些原始性的沙石路。在这样的路上,车像老牛爬坡一样,根本跑不起来,一小时能跑二十公里就算不错。

      进了山向家明就感受到了,师傅说得不错。沙石路坑坑洼洼,布满滑沙和坚硬的石子,车轮碾在上面,一弹一跳,像猴子在玩杂技,一点儿都不踏实。山路弯弯曲曲,弯子多得数不胜数。人说羊肠子的弯弯多,这里的弯子恐怕比羊肠子的弯弯还多。车子刚转过一个弯,向家明以为该走一段直路了,不料又一个弯道马上又出现在眼前。向家明听说过,这里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今日走在山道上,她有了新的体会,觉得应该在前两句评价的后面再加上一句,叫道无三尺直。路上弯道多,车子只能随着弯道拐来拐去,甩来甩去,向家明觉得自己的头都被甩晕了。山里海拔落差很大,低的地方几百米,高的地方恐怕超过了两千米。车子跟着海拔的落差起起伏伏,山路“下海”,车子也得往“海里”扎,山路入云,车子也得使劲儿往高处拔。有一段路一路下坡,向家明眼看着车窗外有了农舍、炊烟、水塘、竹园和鸭子,以为总算开到了人间,离高远村应该不远了。可司机师傅没有任何停车的意思,一踩油门,又向高处爬去。爬到又一个山顶,向家明偶尔往下一看,见刚才走过的路变成了一道时隐时现的灰线。山道还非常狭窄,对面走过来一头牛和一个拿着树枝放牛的人,车就得停下来,等牛和人走过去,车子才能继续往前开。如此逼仄的小道,还常常一侧是悬崖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真乃处处危险,步步惊心。当一个农妇领着三只山羊并背着一背篓青草走过来时,师傅又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趁车子停下来时,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向家明解开安全带对师傅说,她到后面的座位上去坐。师傅开着车时需要全神贯注,她一句话都不敢跟师傅说。趁车子停下来的工夫,她才提出到后面坐。坐在前面时,面对道道深渊,她老是心惊肉跳,担心车子会一头栽进深渊里去。坐在后排座的师傅后面,用师傅的驾驶座位挡住她的视线,虽说有掩耳盗铃之嫌,担心总算减轻一点点。

      就这样,等越野车开到高远村的村委会门口时,五个多钟头过去了,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还好,这天没有下雨,太阳在薄云中时隐时现。接到镇里通知的老支书和年轻的村委会主任,早已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等候。老支书叫夏方东,村委会主任叫尚应金。他们得知,向家明在另一个村当过驻村第一书记,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帮助那个村实现了脱贫。他们还听说,这个女书记厉害得很,比当年的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厉害。女书记之所以要到高远村看一看,下一步有可能到高远村任第一书记。镇领导对他们交代,要他们把态度准备好,对向书记的欢迎和招待要热情一些,争取给向书记留下一个好印象。一听见汽车响,二人赶紧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们看见一个女的从车上下来,料定她就是他们要欢迎的向书记。他们见向书记的手又白又小,只把自己的手搓了搓,向向书记显出了笑脸,没敢跟向书记握手。

      村委会的办公室是一座三开间的两层木楼,木楼显得有些陈旧,廊柱和门板都黑得失去了本色。他们对向书记道了辛苦,请向书记到办公室里歇息。办公室的东间屋只有一盘煤火,火炉上盖着铁盖,看不见明火。从铁盖那里往周边扩展,扩成了一张铁板圆桌,圆桌一角竖起一根茶杯般粗细的烟筒,煤烟子通过烟筒排到室外,屋里也闻不到煤烟子味儿。整个办公室里暖融融的,表明炉火里的煤火一直在燃烧着。圆桌上放着几杯早就煮好的茶,因连着煤火的铁板圆桌有保温功能,茶就不会凉。人在不会凉,人走了茶也不会凉。

      既然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吃饭是必须的。老支书和村主任早有准备,煤火上温着一锅早就蒸好的白米饭,还有一锅白水炖老豆腐。老豆腐是当地的做法,豆腐还是豆花儿时,里面就放进一些切碎的青菜,压成豆腐块时,青菜与豆腐成为一体,看去白里有绿,绿里有白。他们做豆腐时不过油,连盐都不放,就那么用白水一煮,汁是原汁,味是原味。要招待向书记,没有肉可不行。村主任打电话在附近镇上的饭馆订了一份烧羊肉,托人骑摩托车把羊肉送到村委会。别看镇上离高远村只有十几里,因山间小路难行,烧羊肉送到村委会,至少需要一个多钟头。向家明说她不爱吃肉,不同意给她订羊肉,说午饭吃不吃都没关系。可老支书和村主任态度坚决,不容推辞。镇领导安排他们要把态度准备好,坚决让向书记吃到肉,也是他们所准备的态度之一种。老支书说:向书记,我们欢迎你到我们高远村当第一书记,第一顿饭光让你吃点素菜可不行,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向家明说:我只是来高远村看看,是不是到这个村当第一书记,还不一定呢!

      老支书和村主任互相看了一下,老支书说:到我们这里来一趟不容易,就算你是市里来的上级领导,我们也要招待你一下,给你接风洗尘。我们还准备了一瓶当地烧的苞谷酒,等羊肉送来了,我们陪你喝一点。

      向家明对酒精过敏,向来滴酒不沾,别说让她喝酒了,她一听带三点水的那个酒字,脸上就不由地红了一下。她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从来不喝酒。

      火炉周围放有几把木椅子,向家明和老支书、村主任在椅子上坐下,老支书开始向向家明介绍高远村的基本情况。高远村共938户,4829人。建档立卡的贫困户437户,2074人。截止到2015年年底,年人均纯收入876元,月人均纯收入还不到80元,离国家所规定的脱贫标准差得很远很远。说到这里,老支书说,别看高远村偏僻贫穷,当年国民党的军队不敢走的地方,红军正好可以走。红军四渡赤水时,有一部分红军曾在高远村的树林里露宿住过一晚。红军还向一户姓杨的村民家借过五石苞谷,并打了借条。

      向家明听得眼睛一亮,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她说借条很有价值,很有意义,问借条还在吗?

      老支书说:杨家搬家时把借条弄丢了。

      向家明说:借条是革命文物,可以证明老区人民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啊,丢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跟杨家的人说说,再让他们仔细找找嘛,要是找到了,咱们马上向市里汇报,可以送到市里的博物馆去展览。

      他们正说话,忽听得头顶的楼板上呼呼啦啦一阵响。楼板比较薄,有的地方裂开了缝隙,上面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似乎伸手可及。向家明仰脸往楼板上看了一下,顿时有些惊恐,问:楼上是不是有老鼠?

      老支书和村主任都听到了老鼠在楼板上奔跑打闹的声音,也注意到了向家明惊恐的表情,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敢承认屋里有老鼠。有头发就有虱子,有屋子就有老鼠,老鼠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一点儿都不可怕。可是,向家明是城里下来的女干部,他们担心要是嘴不把门,承认了屋里有老鼠,有可能会把女干部吓走。老支书像是想了一下,说外面没有老鼠,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

      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下的一个居民组走去。时间是2016年的3月,竹子已经泛绿,桃花正在开放,扑面而来的是春天的气息。向家明看到,坡下不远处有一座破旧的木头房子,问这家是什么情况。

      老支书告诉向家明,这家的男孩子姓王,要身高有身高,要长相有长相,原本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男孩子去城里打工期间,谈了一个外地的对象。对象怀孕后,眼看对象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男孩子就把对象带了回来。对象一见男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埋怨男孩子骗了她,天天和男孩子吵架。孩子生下后,那女的不等孩子满月,就扔下孩子走了,一去不回头。男孩子认为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自己太没本事了,才没能把对象留住。他一时没找到改变贫困现状的门路,就铤而走险,干起了盗窃的勾当,半夜里撬开一家盛酒的库房,偷了几箱酒。因为酒是名酒,价值比较大,结果因犯盗窃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被妈妈抛弃的小女孩今年已经六岁,家里有卧病在床的奶奶,还有年近九旬的曾祖母,都是靠小女孩给他们做饭吃。

      他们来到房子四面透风的小女孩家,见小女孩正在锅灶边择菜。小女孩的曾祖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着,怀里抱着一根拐棍。见有人来了,她的眼珠慢慢转动着,似乎已经有些迟钝。向家明走到小女孩跟前问:小姑娘,你今年几岁啦?

      小姑娘摇头,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向家明。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回小女孩说话了:王安新。

      哦,王安新,这名字不错,安肯定是安家的安,安全的安,新是哪个新呢?是心灵的心,还是新年的新呢?

      小女孩再次摇头。

      向家明把小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见小女孩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上有白色的虮子,还有正在活动的虱子。小女孩的脖子里和耳朵后面结着一层黑色的灰垢,好像用手一揭就能揭下一层。小女孩脸上泥一道,土一道,脏得像花瓜一样,不知多长时间没洗脸了。小女孩上身穿一件只有一枚扣子的薄棉袄,腿上穿着吊到小腿那里的单裤子,光着双脚穿着拖鞋。向家明记住了小女孩的名字叫王安新。她问:王安新,你这是准备做午饭吗?

      王安新点点头。

      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饭可以吗?

      王安新没有点头,也没摇头。

      向家明走到锅灶前,掀开锅盖,见锅里蒸的是苞谷面土豆饭。苞谷面是粗糁子,土豆切成了土豆块,把两样东西放进锅底,添上水一蒸,苞谷面和土豆就结合成一坨,成了苞谷土豆饭。向家明夸王安新做的饭不错,闻着挺香的。她盖上锅盖,问王安新准备炒什么菜?

      王安新像是没听懂向家明的话,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怎样回答。她低下了眉眼,在掰一棵白菜。白菜是地里刚发的春菜,白菜的帮子和叶子都很新鲜。别看王安新的小手又瘦又黑,掰起白菜来却又准又快,嚓嚓嚓只几下,就把带有湿泥的白菜根子掰掉了。

      村主任觉得王安新太不懂礼貌,对王安新说:阿姨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你怎么能这样呢!

      向家明说:没事儿,小孩子看见生人,可能有些害羞、害怕。

      村主任替小女孩回答:他们家没有油,不炒菜。都是用开水把青菜一烫,烫塌秧,蘸点咸辣椒水当菜吃。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王安新的奶奶大概听到了屋里有人说话,开始呻吟起来,边呻吟边说:作孽呀,遭罪呀……

      村支书小声对向家明说:各家都有难念的经,向书记,咱们走吧。

      向家明人从王安新家里走出来,她的脑子似乎还没有走出来,场景还未及转换,一时变得有些沉默。云彩多了起来,把太阳遮住了。向家明也是有女儿的人,看见王家的女儿王安新,难免想到她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女儿呵护有加,穿得厚了怕热着,吃得多了怕撑着,舍不得让女儿受一点儿委屈。看见女儿掉一个泪蛋蛋,她的眼泪掉得比女儿还多。女儿目前正在上海读大学,每个星期她都要与女儿通视频电话。她不明白王安新的妈妈为何如此狠心,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女儿扔下不管呢!好歹是自己的亲骨肉,难道人一穷,心肠就变狠了吗!女儿都是父母生,天下女儿的生存环境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沉默也有传染性,老支书注意到了向家明的沉默,知道是小女孩家的贫困现状,让向家明的心情变得压抑了,沉重了。他吩咐村主任跟送羊肉的打电话,问问羊肉快送到没有。山里电话信号不好,趁村主任登上附近的一个小山头打电话时,老支书对向家明补充说,像王家这样的情况在高远村不是个别的,据他所知,全村至少有十几个相貌不错的小伙子,把怀了孕或生了孩子的对象领回高远村后,先是有两个耐不住贫穷的对象丢下小伙子和孩子走掉了,后面就跟着见样学样。他们大都没办结婚证,走了也就走了。村里有十几个留守儿童都生活在单亲家庭,儿童只能见到爸爸,见不到妈妈。有的儿童连爸爸都见不到,因为爸爸又外出打工去了,只能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看管。老支书总结说,待嫁的姑娘对贫穷最敏感,衡量一个村子贫困到什么程度,有一个看似不是标准的标准不可忽视,那就看外面的姑娘愿不愿意嫁到这个村,嫁到这个村后能不能留住。要是愿意嫁到这个村,并住了下来,说明这个村穷得还不是太砸锅。要是不愿意嫁到这个村,偶尔来了也留不住,那就说明这个村穷得不能再穷,确实穷得掉底子了。高远村目前的贫穷状况就像是掉底的锅,盛汤漏汤,盛水漏水,什么都盛不住了。现在高远村的人外出,都不敢说自己是高远村的人,说了怕别人看不起。

      向家明说:你说的这个标准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对于高远村的贫困,我是听说过一些,但没想到贫困得这样厉害。没事的,总书记讲了,脱贫攻坚,一个地方都不能少,一个民族都不能少,一个人都不能少。高远村这样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村主任与送羊肉的打通了电话,对方说他在山里走迷了路,把羊肉送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要把羊肉送到高远村,恐怕得下午三四点了。村主任把送羊肉的埋怨了一通,骂送羊肉的是笨蛋,比羊还笨。送羊肉的一再道歉,说可以取消订单。村主任命令他,就是送到天黑,也一定要送到。

      时间还长,老支书建议向家明去一个水窖那里看看。老支书说:那个水窖还是几年前你们检察院作为扶贫项目帮我们建的呢。

      在老支书的带领下,他们三人沿着一条杂草掩映、乱石嶙峋的小路向上攀登,登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了建在山坡上的水窖那里。水窖是一座用钢筋水泥建造的正方形容器,水窖的窖口盖有一张半米见方的水泥盖板。老支书指着刻在水泥盖板上的字让向家明看。向家明看清了水泥盖板上的七个大字,一腔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她满脸通红,眼里渐渐地涌满了泪水。盖板上刻的是什么字呢?是“吃水不忘共产党”。字像是在水泥盖板刚刚打成时用干树枝刻上去的,字体并不是很好,字迹的凹坑里生出了丝绒状的绿苔,但一笔一画清晰可见。这就是革命老区的人民,党为他们做了一点事,他们就铭记下来。那一刻,向家明想到自己也是一名入党二十多年的共产党员,想到党章规定的每一个共产党人的责任,并想到当年她面对党旗的庄严宣誓,暗暗下定决心,要排除私心杂念和有可能出现的一切干扰,在高远村留下来,再苦再难也要留下来,一定要帮助高远村的村民战胜贫困。

      第二章

      在检察院当检察员的岗位上时,向家明曾作为一起案件的公诉人,在法庭上起诉了三个犯罪嫌疑人。三个无业青年结成一伙,在暗夜里持凶器拦路抢劫。他们抢得了钱,就到酒馆里喝酒,到歌厅里唱歌。把钱挥霍完了,再去行劫。朗朗乾坤,法治天下,国家绝不允许这些不法之徒侵害公民的利益,危害公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必须拿起法律的武器,把他们绳之以法。向家明身穿检察员的“检察蓝”制服,打着红领带,端坐在面前放有公诉人标牌的位置上,把公诉书宣读得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她的声音与她的相貌有些不符,在她未开口之前,仅看她的长相,人们或许会以为她的声音比较小,比较绵软。及至她开口,人们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的声音竟如此之大,如此刚性十足,具有犀利的穿透力。待向家明把公诉书一页一页读下去,人们听了一会儿,再看向家明,很快就适应了她的声音,觉得她的声音与她的明丽长相十分匹配,似乎只有这样的长相,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只有这样的声音,才能对犯罪嫌疑人起到震慑作用。

      向家明宣读公诉书时,三个年轻的犯罪嫌疑人,在公安警察的押解和看管下,一起到庭听诉。他们听出公诉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想抬头看一眼,又不敢看,一个个低头耷脑,战战兢兢。公诉人所列举的他们的犯罪事实,还有女公诉人针针见血、刀刀见骨般的声音,仿佛已经从精神上把他们打垮了,使他们意识到罪恶深重,不可饶恕。其中有一个比较瘦弱的犯罪嫌疑人,下巴抵着胸口,头垂得很低,低得不能再低,像秋天里的一只拉秧子葫芦。他这样子像是已经在认罪,已经在忏悔。

      进入庭审阶段,只留下一个犯罪嫌疑人受审,其他两个被暂时押了下去。留下受审的犯罪嫌疑人,被公诉书定义为三人犯罪团伙的主犯。国徽高悬,明镜高悬,主审法官先拿他开审,大概是擒贼先擒王的意思。看样子主犯不过二十来岁,个头不高,剃着光头。他的光头圆圆的,即将冒出的发楂儿使他的头皮有些发青。他眉清目秀,既不歪瓜,又不裂枣,一点都不像坏人。他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皱着眉头,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果然,不管主审法官问他什么,他既不推诿,也不辩驳,不是答“是”,就是答“有”。他的潜台词仿佛在说: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由你们。

      看着受审的青年,向家明不由想起邻居家的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家教很好,文文静静,羞羞怯怯,每次见面都喊她阿姨,向她问好。去年夏天,那个男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目前正在北京读书。都在一个国家,都在一个市里,都是父母生、父母养,都是男孩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不难判断,男青年走到今天这一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他的父母教育失当,管教不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次庭审公开,公民或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通过申请和安全检查,可以到旁听席上旁听。向家明往旁听席上看了看,见椅子上坐满了人,没有虚席。她不知道这个受审青年的父母来了没有,要是来参加旁听,不知他们此时会做何感想。

      法律重证据,古今中外的法律概莫能外。也就是说,重证据是法律的核心内容之一,有罪还是无罪,都必须用证据加以证明。男青年对他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还不能结束庭审,还要用铁一般的证据,把他的犯罪事实坐实。证据既要有物证,还要有人证。弹簧刀、螺丝刀、三节棍等一系列物证出示过了,接着,作为人证之一的一个受害人也出现在庭审现场。这个受害人是一个中年男人,身高在一米八以上,膀大腰圆,堪称雄壮。拿他与光头男青年做比,二人的体重明显不在一个量级,他是重量级,男青年只能算是轻量级。若是让二人单打独斗,男青年应该不是中年男人的对手。别说一个男青年,就算三个犯罪嫌疑人一哄而上,如三只野狗围攻一头狮子一样,能不能抢走“狮子”口中的食物恐怕也很难说。可是,公诉书里所提供的犯罪事实里描述说,中年男人半夜里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家,从墙角的暗影里冲出的三个劫匪一命他下来,他就哗啦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若是骑在自行车上不下来,脚下猛蹬,往前猛冲,也许会冲过去,躲过一劫。然而,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了,劫匪还没命他站住,他就站住了。当低他一头的矮个子劫匪用弹簧刀的刀尖抵到他的腰眼时,他差点举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把钱掏出来!劫匪命令他。他说好好好,没问题。他没有钱包,所有的钱都在上衣口袋里放着。他身上一共带有400多块钱,他乖乖地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劫匪。

      这个证人到庭做证前,有发言权的公诉人向家明特别对证人提示了几句,要求证人不要紧张,法官问他什么,他就如实地说什么。千万不要隐瞒什么,更不要撒谎。隐瞒和撒谎都是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向家明之所以对证人做出这样的提示,是以她特殊的敏锐性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气质猥琐,眼皮乱眨,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向家明的感觉很快得到证实。

      法官问证人:你是否见过这个犯罪嫌疑人?

      证人摇头否认:没见过,不认识。

      法官又问:是不是这个犯罪嫌疑人拿一把弹簧刀逼着你,让你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证人继续否认:没有没有,他没有抢过我的钱。

      只两句话,就出现了矛盾,露出了马脚。向家明立即把证人的“马脚”指了出来,她锐声指出:你既然说没见过、不认识这个犯罪嫌疑人,怎么就敢一口咬定不是他抢了你的钱呢!这说明你是在撒谎,是在做伪证,是在包庇犯罪嫌疑人。向家明是个有脾气的人,她的脾气上来了,热血上涌,满脸通红,手指末梢儿稍稍有些抖动。她说:你挨了抢,受了害,国家的法律为你伸张正义。你不说站在正义一边,维护法律的尊严,老老实实地配合法官的问讯,还口出谎言,为犯罪嫌疑人开脱,你良心何在?公民的责任何在?

      证人顶不住了,很快暴露出心虚的一面。他额头的汗珠冒了出来,越冒越大,从小米大冒成绿豆大,又从绿豆大冒成黄豆大。满头的“黄豆”摇摇晃晃,终于站立不住,从眉头和鬓角滑落下来。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地管不住下雨,人管不住流汗。向家明从高个子证人头上冒出的冷汗里,进一步判断出这个证人确实没说实话。向家明的脾气还没发完。她指着中年男人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缺乏起码的法治素质,才导致坏人得不到惩治,好人得不到保护,拖了全市法治建设的后腿。她向法官建议休庭,并建议让公安机关侦查证人做伪证的问题,在对抢劫犯罪团伙的三个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诉之后,她还要对作伪证的嫌疑人提起公诉,让做伪证者同样受到法律制裁。

      三个男青年被公安机关抓走后,他们的父母都着急了,心疼了。在计划生育年代,三个男青年都是家里的独子,也都是家里的宝贝,儿子连着父母的心,父母心疼是必然的。儿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父母们是知道的。但儿子沦落到拦路抢劫这一步,是父母们没有想到的。他们都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儿子被判刑,去坐牢。儿子一被判刑,一辈子的前程就完了。儿子坐了牢,他们精神上跟坐牢差不多。于是,他们串通在一起,在紧急商量对策。他们的家庭都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父母,能有什么像样的对策呢?商量之后,他们达成的共识是,只能是花钱消灾。他们挣的是血汗钱,攒点儿钱很不容易。平日里,儿子跟他们要钱,他们总是把钱攥得死死的,骂儿子是败家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只能忍痛掏钱。他们掏了律师费,请律师帮他们斡旋。律师嫌钱少,不干,律师说,他要担风险。他们给了律师加倍的钱,律师才答应带他们逐个登门慰问受害人。他们慰问受害人,不是空口说白话,按照律师的安排,他们给每个受害人都送了一笔一定数量的钱。他们送给受害人的钱,要比被害人被抢走的钱多得多。送钱的目的是明显的,就是拿钱堵受害人的嘴,让受害人出庭做证时不要说实话。那个中年男人就是因为收了人家三千块钱,出庭作证时才卷了舌头,说了瞎话。公安机关侦查到这些事实后,提交给检察院。向家明当仁不让地担负提起公诉的责任。经过法庭审理,不但三个抢劫犯得到了罪有应得的刑事判决,做伪证的人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起诉和制裁做伪证者,这个案例是该市司法史上的一个先例,先例一开,几乎在全市产生了一种轰动效应,市民们口口相传,说以后可不敢在法庭上做伪证,做伪证也要吃官司的。再经过市里的电视台和报纸一宣传,这个案例几乎成了可推广、可复制的模范案例。

      开创先例的是谁呢?是市检察院的女检查员向家明。要是在部队,向家明这样的表现有可能会被记功。向家明虽然没有被记功,她的职务却得到了提升,从副科级提到正科级,当上了警示教育科的科长。

      就在向家明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检察院推荐她到一个贫困村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辛平村原来有位驻村第一书记,是位年轻有为的男同志,也是检察院经过选拔派去的。他当第一书记的轮岗时间是两年,他才干了一年多,因突然出现了一点状况,不能在辛平村继续干下去,只得提前回到了原单位。脱贫攻坚是大事,村里第一书记的职位不可空缺,检察院经过挑选,决定派向家明接替那个男同志,当辛平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对于检察院领导的这个决定,单位内部的同事们颇有些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向家明没在农村生活过,不了解农民,更没有在农村工作的经验,让她到一个贫困村去当第一把手,能行吗?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呢!还有人认为,和男性相比,女性一般被认为是弱者,是照顾对象。让一个弱者到远离城市的乡村去独当一面,恐怕不大合适。表示支持向家明去当第一书记的同事们,有的是怀有私心。谁都知道农村生活艰苦,不如在城里生活舒服。他们都是家里的家长,上有老,下有小,老小都需要他们照顾。他们要是去了农村,家里就无法照顾了。院里符合当第一书记条件的人选并不是很多,要是不派向家明去,就可能派到他们其中一个人头上。派向家明去了呢,他们就不用去了。

      听说向家明要去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在家人当中,第一个提出质疑的是她的三妹向家慧。他们家是姐妹五人,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在姐妹五人中,向家明排位第二,被下面的三个妹妹叫成二姐。不料,大姐患了癌症,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大姐一死,二姐向家明虽然还是二姐,却被推到了大姐的位置,妹妹们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说一说,听一听她的主意。二姐向家明呢,也自觉把自己摆到大姐的位置上,对每一个妹妹都很关心爱护。她们家不是没有哥哥嘛,向家明就拉开了当哥哥的架势,担起了当长兄的责任,她对妹妹们说:谁要敢欺负你们,你们就对我说,我来给你们出气。她对几个妹夫也是客气中有不客气,哪个妹夫稍有不乖,她就把他训得盔歪甲斜,鼻青脸肿。向家明虽然有些家长的做派,但她不搞一言堂,妹妹们有什么不同意见都可以提出来,甚至可以跟她争论,和她吵架。三妹向家慧在市属县下面的一个镇已当过三年镇长,又当了三年镇党委书记。经验在心,功夫在身,她早已威风八面,叱咤风云,成为乡村基层干部中的一位女强人。她对二姐答应去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颇有些不屑,揶揄地问二姐:你去辛平村是准备走读,还是去镀金?何为走读?何为镀金?二姐反问。走读嘛,就是市里乡村来回跑,利用自己的资源优势,为村里拉几个扶贫项目算拉倒。镀金嘛,就是在乡下锻炼一段时间,等候回到原单位提拔。三妹回答。我不是走读,我要在村里住下来。驻村驻村,当第一书记的前提是驻村,不在村里住下来,那就不是名副其实。至于镀金,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二姐今年都47岁了,已经在向年过半百上奔,年龄在这儿摆着,提拔谁,也轮不到我呀!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去当驻村第一书记呢?你一天农民都没当过,一天村干部都没干过,你以为第一书记的帽子是那么好戴的,戴不好会把人压垮的。三妹这话二姐不爱听,她说:你以前也没当过农民,也没当过村干部,现在怎么就能当镇上的党委书记呢!你能当镇上的书记,难道我连一个村里的书记都不能当吗?你太小瞧你二姐了吧!三妹见二姐有些激动,忙说:好好好,算我什么都没说,祝愿二姐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向家明第一次到辛平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如果说家里人还可以接受的话,她第二次又到高远村当驻村第一书记,全家人就不大容易接受。不是因为她去辛平村工作取得了成功,赢得了荣誉,家人就可以继续支持她到另外一个村去当第一书记,恰恰是因为她去辛平村取得了胜绩,家里人才不希望她再去高远村。有个说法,叫见好就收。这种说法背后隐藏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意思是提醒人们,如果见好不收,下一步不一定能收到好的效果。春节期间,在向家明家举行的家宴上,全家人除了共同举杯,祝愿年过八旬的父亲母亲健康长寿,妹妹和妹夫们还纷纷向二姐敬酒,祝贺二姐被评为全市脱贫攻坚的先进个人和优秀共产党员。庆功都在功成后,这样的庆贺,有些给二姐的下农村画句号的意思,也有宣告的意思,宣告二姐的家庭生活从此进入了稳定期,再也不用两头牵挂、两地奔波了。春节过去,春天到来,当向家明告诉家人,她又要到高远村去当驻村第一书记时,全家人都有些吃惊。妹妹们认为,二姐这样做可不是见好就收,而是自讨苦吃。二姐放着平稳舒适的城市生活不过,非要去过那种不确定的、劳累的、艰苦的生活,真是有些不可思议。更让丈夫和三个妹妹担心和于心不忍的是,他们都听说过,高远村是全省有名的深度贫困村之一,贫得不能再贫,困得不能再困。

      丈夫郝思清劝向家明要冷静头脑,慎重考虑。向家明说:听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去。丈夫说:我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你的岁数不算小了,身体素质又不是很好,去那里当第一书记,成天吃不好,睡不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向家明把两个小拳头攥了攥说:我觉得我的身体还可以。别看郝思清的岁数比向家明大,职位比向家明高,在家里向家明却是第一把手,好多事情都是说一不二。郝思清已经习惯了处处让着向家明,难得一辈子做夫妻,讲恩爱就行了,哪有多少真理可言。郝思清说:你既然铁了心要去,肯定有强大的内心理由。我尊重你的选择,会全力支持你。向家明说:一忙起来,我可能连双休日都不能回来,你要抽时间去看看我。郝思清说:那是一定的,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我自己开车去。向家明又对郝思清布置任务说:这两天你帮我买点儿杀伤效果好的老鼠药,高远村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有老鼠,我去了要先把老鼠治一治。

      三妹向家慧,帮二姐分析了她去辛平村驻村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的原因。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辛平村靠近镇政府所在地的镇子,从村里走出来,走个二三里路,就到了镇上的农贸市场。村民在村里一声喊,镇政府的官员差不多就听得见。辛平村是近商楼台,也是近官楼台,脱贫当然要容易些。二是辛平村有旱田,也有水田;有梯田,也有平地,自然赋予的条件不是很恶劣。三是前任驻村第一书记已经在村里干了一年多,从市里争取到的扶贫项目开始落地,打下了不错的基础。二姐等于接过人家交下来的接力棒,才顺利跑完了全程。那个男书记因出状况功亏一篑,功劳才全部记到二姐头上。而二姐去高远村就不一样了,在辛平村所有的优势,到高远村都成了劣势。一是远离镇政府所在地,几乎成了被所遗忘的地方;二是自然条件恶劣,跟一座孤岛差不多;三是以前的驻村书记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什么大的作为。二姐去了,一切都要重打鼓、另开张,那将是非常困难,非常非常困难。向家明听出来了,三妹说来说去说了半天,意思还是不想让她去。一娘同胞的亲姐妹,三妹为她着想的苦心她能理解,但她说:我听你强调的都是客观原因,没说到主观因素,在有些时候,人的主观因素和精神力量也是不可忽视的。她告诉三妹,她已经跟区委书记表态了,同意去高远村任职。而且区里已经报给市委组织部,组织部很快就会下发她到高远村任驻村第一书记的文件。我知道我们家慧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以后遇到了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还要向你请教呢。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三妹只有苦笑。

      向家明的四妹向家君,是市公安局报警指挥中心的副政委,她天天在指挥中心值班,日日如箭在弦上。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家庭聚会,她仍然是一身警服不卸甲,警用对讲机不离身,时刻保持着警惕。往往是对讲机一响,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以冲锋的速度,马上奔赴指挥岗位。向家君如此紧张的工作状态,使她很少有时间和精力过问家里的事。她在家宴上也表过态,谁有什么事情欢迎找她。但她很快补充说,最好不要找她,因为一有事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五妹向家莹自己办了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姐妹四人中,只有她一个人在体制外。别看小五妹不拿国家工资,却数她最财大气粗。她办了游乐园,开了酒店,人称美女老板。她把自己在市里三居室的房子留给父母住,自己另外买了别墅。她几乎每天往家里买新衣服。她买的衣服,不少拿回家就放下,连一次都没穿过。但她还是要买,买衣服似乎成了习惯。偶尔一次回家没拎装新衣服的手提袋,连她的女儿都不习惯了,女儿问:妈妈今天回来怎么没带包包呢?向家莹也不赞成二姐再去农村任职。二姐从辛平村回城后,她为二姐高兴,自己也顿感轻松。听二姐说又要到更远更贫困的高远村去工作,她感到压力陡增。为什么呢?二姐在家的时候,照顾父母的责任主要由二姐承担,父母有什么事都是跟二姐说。二姐一不在家呢,三姐、四姐都指望不上,她的工作是自己管自己,自由度比较高,照顾年迈父母的责任就得由她承担下来。她对二姐甚至有些意见,有些噘嘴,觉得二姐的表现有点儿过于大公无私。

      她们的父亲白白胖胖,满面红光,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父亲爱看报纸,爱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今日环球》和《海峡两岸》等。五姑娘给父亲在家里安装了卡拉OK机,父亲高兴起来,就拿起麦克风唱上一曲两曲。一曲《昨夜星辰》或《篱笆墙的影子》,唱得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他说是年过八旬,别人猜他的岁数,至少要给他减去十岁。父亲先是在人民公社的粮站当会计,人民公社取消后,他接着在镇上的粮站当会计,一直干到退休。父亲的遗憾,是一辈子没能生一个儿子。有了第一个女儿后,他估计第二个该生儿子了。第二个又是女儿,他就有些失望。从对二女儿的失望开始,他一路失望下去,一直失望到第五个女儿出生。他对女儿们的要求却十分严格,能听到他对某个女儿的批评,极少听到对某个女儿的表扬。就在那次春节期间的家宴上,当妹妹和妹夫们都在为二姐所取得荣誉祝贺时,父亲却泼冷水似的对向家明说:你不要骄傲,不要把功劳都记在自己头上。都是党把你教育得好,自己没什么可骄傲的。向家明赶紧说:对对,爸爸说得对。我一定要谦虚谨慎,继续努力。

      最明确表示支持向家明去高远村的,是她的母亲。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入党的老党员,她的党龄比向家明的年龄都要长。母亲入党后,乡里想让她去乡政府当妇联主任,她知道自己不识字,怕误事,就没去,一直跟着丈夫当家属、带孩子。大概因为二女儿一出生就受到丈夫冷遇,她对二女儿格外疼爱,疼爱得甚至有些偏心。比如二女儿在喝鸡汤时不愿放盐,爱喝原汁原味的淡汤。那么,在鸡汤熬好后,母亲就先给二女儿盛出一碗,然后才往鸡汤里放盐。再比如,二女儿爱吃炼猪油炼出的油滋啦,每次炼油滋啦,她都会单独给二女儿留一份。星有万颗,只有一颗最明。花有千朵,只有一朵最爱。哪个当父母的不想承认都不行,在多个孩子当中,总是心疼其中的一个孩子多一些。由于疼爱,母亲对二女儿还格外信任,不管二女儿做什么,她都相信二女儿肯定有二女儿的道理。在向家明上小学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在放学路上拦在向家明前面,不让向家明经过,向家明就把那个男孩子打了一顿。母亲听说后不但没有批评向家明,还给向家明撑腰,夸向家明打得好,做得对。对于向家明要去高远村当第一书记,她对女儿们和女婿们说:我和你们的爸爸都吃得好,睡得好,身体没什么大毛病,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你们不用为我们多操心。你们各自干好各自的工作,管好各自的家庭,就算对我们最大的孝敬。你们的二姐要去贫苦的村子帮人家脱贫,这是积功又积德的好事,我支持她,你们都要支持她。电视里天天说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不能光挂在嘴上,还要挂在心上,不能光当话说,还要当事做。啥是为人民服务,不就是在老百姓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为老百姓做事情嘛。我是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老天爷给我减掉十岁,我就陪家明一块儿去,家明在外面忙工作,我起码可以在屋里给她做点热乎饭吃。天底下啥时候都有受苦人,日子好过的人,不能忘了受苦人哪!

      第三章

      向家明一到高远村上任,就想尽快争取上马脱贫项目。根据人们共知的脱贫工作经验,要脱贫就得上项目,上了项目,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能给村民分钱,提高村民的年人均收入水平。项目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家庭经济项目,另一种是集体经济项目。家庭经济项目不外乎种植和养殖,集体经济项目当然是村办企业。向家明在上家所任职的辛平村,之所以顺利实现了脱贫,就得益于这两种项目。打个比方,好比要吃鸡蛋就得养鸡,要吃猪肉就得喂猪,上项目是实现脱贫的必由之路。

      要想富,得种树。向家明急于上的第一个项目,是让高远村的一些村民种核桃树。她在辛平村时,村里办的企业有一个砂石建筑材料厂,还有一个酿酒厂,家庭经济项目就多了,养殖方面可以养猪牛羊、鸡鸭兔,还可以养鱼;种植方面可以种庄稼、果树、蔬菜等。辛平村的部分村民就曾栽过核桃树,但栽上六年了,一直没有结果儿。村民们认为,当地的土质不适合种核桃,种也是白种。为此,向家明曾专门请核桃专家去辛平村看过,并对土质进行了化验分析,证明土质没问题,不但可以种核桃,还可以种富士苹果。种下的核桃树之所以不结果儿,是村里通过中间商购买的种苗有问题,种苗都是不育株。不育株好比牲畜中的骡子,公骡子肚子里没有精子,母骡子肚子里没有卵子,它们怎么可能会生下小骡子呢!专家向向家明承诺,如果由他们的种苗公司提供种苗,栽上的果树两年就可以挂果。向家明在辛平村工作时没来得及试验,到了高远村,她急于试验一下。如果试验成功,村民两年后就可以见钱,就可以为脱贫增加一部分收入。

      可是,当向家明对老支书夏方东和村主任尚应金提出动员村民种核桃时,二人都说不急不急,这事不急。她提了三次,村里的两位主要领导都说不急不急。他们脸上微笑着,态度却是坚决的,不仅是对种核桃态度不积极的问题,简直就是拒绝的态度。向家明心里明白,上级派她到村里当第一书记,除了把准政治方向,她所起的作用就是上下沟通,全面协调。不管她要开展什么工作,都必须紧紧依靠村里的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如果得不到党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支持,她将一事无成。拿种核桃的项目来说,如果连老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同意,她根本不可能推动,别说种下大片的核桃林了,恐怕连一棵都种不成。

      村干部不急,向家明急,村干部越说不急,她越是着急。来高远村上任之前,区委的江书记郑重地跟向家明谈了一次话。江书记上来就对向家明表示了感谢,感谢她以一个共产党人的高度责任感和主动承担精神,到一个深度贫困村去工作。江书记的感谢让向家明感动,感动得有些心潮起伏,眼睛发潮,她说:我应该感谢区党委对我的信任,我还没说感谢您呢,您先说感谢我,这让我怎能当得起!

      江书记说:我说感谢您,说的不是客气话,也不是官话,是真心实意感谢您。您知道的,高远村是咱们区唯一的一个深度贫困村,也是最后一个贫困村。帮助高远村脱贫,是各级党组织的责任,既是村里的责任,镇里的责任,区里的责任,也是市委和省委的责任。如果不尽快把高远村这个贫困点拿下来,我们对哪一级党组织都无法交代。咱们这么说吧,高远村就是咱们全市全区的最后一块硬骨头,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高远村就像是贫困村里最后一个寨子,我们举全区之力,也要以攻坚克难的精神,把这个寨子拔下来。现在是2016年春天,我们争取用两年多时间,到2018年,完成党交给我们的帮助高远村脱贫的任务。我说感谢您,既是代表区党委、区政府向您表示感谢,也是以我江世成自己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高远村也是我的帮扶点,我也是高远村脱贫攻坚的责任人之一,我们等于在一辆战车上。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迎接新的挑战。我们再难,也难不过红军当年的湘江之战,难不过四渡赤水吧?以后您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区属的职能部门领导,也可以直接找我。只要政策允许,只要不超出我的职权范围,我都会大力支持您。

      向家明说:好的江书记,您这样讲,等于给了我尚方宝剑,身佩尚方宝剑,谁敢调皮捣蛋我就斩谁。说罢笑了起来,露出了细白的牙齿和调皮的一面。

      向家明禁不住把江书记对她的要求转达给夏支书和尚主任,说江书记给她的时间是两年,要求她在两年之内帮助高远村把贫困帽子摘掉。两年七百多天,听起来好像很长,但过一天,少一天,一转眼就没了。今年是头一年,前面的一百多天已经没有了,咱们还什么事情都没干。当前春暖花开,万木复苏,正是春耕时节,一天都耽误不得。拿种核桃来说,现在正是种核桃的季节,如果错过了季节,今年就种不成了。她让夏支书和尚主任说一说,村民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种核桃。

      夏支书说:事情很简单,都在地里明摆着。以前来驻村的第一书记,从上面争取到了扶贫项目,动员一些村民种核桃。核桃是种上了,种的面积还不小,可是六年过去了,树上一个核桃都没结。地里种了核桃,上面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下面的树根拔走了地劲,连庄稼也种不成了。农民靠地吃饭,最讲实际,有一分耕,希望能有一分收。他们花了钱,费了力,想的是脱贫。结果不但没有脱贫,反而比以前更贫了。这事儿搁在谁头上,谁都会恼火。

      明白了,向家明说:可以理解,谁家愿意养不下蛋的母鸡呢!她问夏支书:你们家种核桃了吗?

      当然种了,书记让我带头种,我不种能行吗!我种了一亩多,至今还在地里长着呢!我老婆成天埋怨我,说一亩地要是种苞谷的话,六年打下的苞谷都够我换一头牛了。

      向家明又问尚主任:你家呢?也种了吗?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家地少,种得少一些,只种了十几棵。三年不见结果儿,我就把核桃树砍了,种上了苞谷和土豆。

      话说到这里,两位村干部以为,向书记不会再坚持种核桃了,不料向书记说:我在辛平村也遇到过和高远村相同的情况,看来那一批种苗都是同一个不法商人提供的。向家明把请教专家的经过,以及专家对她的承诺,对两位村干部说了一遍。还说她曾去外县到那位种植专家的种植基地实地考察过,核桃结得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很是喜人。人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核桃该种还是要种。这一次我敢保证,核桃种下后,最快两年,顶多三年就可以挂果儿,可以有收益。

      夏方东和尚应金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再吭声。上面派来了这位女书记,他们以为是个随和的人,好说话的人。一打交道才知道,女书记上来就咬住种核桃不放松,原来是“一根筋”,是固执己见的人。话不投机,他们说什么呢,一时都无话可说。

      他们是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说话,时至中午,外面下着小雨,不远处谁家的公鸡啼叫了一声。叫声的音节很长,听起来一波三折。向家明说,公鸡的叫声挺好听的,跟男高音的声音差不多。两位村干部还是不说话。他们听出女书记是无话找话,二人对公鸡的叫声没有任何评价。

      空气潮湿,向家明心有不悦。她提出的第一个脱贫项目就遇到阻力,好像第一脚就没有踢开。她喝了一口温开水,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晚上开一个支委会,大家一块儿讨论一下,看看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到底从哪儿起步。

      高远村的党支部委员,包括夏方东和尚应金,一共是七个人。七个人分住在不同的村民小组,有的住在沟底,有的住在山腰,有的住在山顶。离村委会办公室比较近的有三五里,比较远的有十几二十里。七个支委中,只有夏支书和尚主任是骑着摩托车来,别的支委都是翻山越岭步行来参会。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家明第一次召集会议,他们必须出席,不出席是违反纪律。他们都听说了,新来的书记是个女同志,他们要一睹女书记的丰采。雨下个不停,他们有的穿雨衣,有的打伞,有的头戴竹编斗笠,每个人的雨具上都水淋淋的。等支委们全部到齐,差不多到了晚上九点,天早已黑了下来。这里虽然通了电,但因为只有低压电,没有高压电,电流弱,功率小,电灯泡黄黄的,明亮度很低。用村主任尚应金的话说,每一盏灯泡都像一朵倭瓜花一样。在“倭瓜花”下面,每个人的脸都有些黄黄的,像已经成熟的倭瓜。每进来一个支委,向家明都起身迎上前去,热情和支委握手。支委们见女书记的手有些小,像是一个女孩子的手,手畏缩着,似不敢与女书记就握。见女书记的手一直伸着,不得不把自己粗糙的大手交出去,被动地与女书记握一下。支委中还有一位女的叫刘丽,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刘丽也不大敢和向书记握手,她说我手湿呀。向家明说:手湿怕什么!刘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才和向书记握手。向家明握着刘丽的手说:你的颜值很高啊!

      刘丽说:我迟到了,不好意思。

      向家明说:我没说你迟到,是说你颜值很高。

      刘丽以前没听说过颜值这个词儿,不知道颜值是啥意思。她好像有些傻眼,看别的支委,别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能帮她解释。

      向家明只得解释说:我说你颜值高,是说你长得漂亮,容颜价值高。

      刘丽笑了,笑爆了,笑得直哎呀:哎呀向书记,你不是笑话我吧?我漂亮什么。你才是真正的漂亮,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对了,颜值高,你才是真正的颜值高。我进屋一看见你,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从哪里来的电影明星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二人的对话如会前先演了一个语言类的小品,气氛得到了活跃,也使向家明与村干部们的距离近乎了不少。

      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开会。向家明拿出从市里带来的一本《习近平治国理政讲话读本》,翻开找到习近平关于脱贫攻坚的讲话,先把讲话读了一遍。“脱贫攻坚的冲锋号已经吹响,我们要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标,苦干实干,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 “必须以更大的决心,更明确的思路,更精准的举措,加大力度,加快速度,加紧进度,众志成城,实现脱贫攻坚目标,绝不落下一个贫困地区、一个贫困群众……”向家明用普通话读得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像电视台的播音员在播音一样。读完之后,向家明以她自己的理解,把“三个更”和“三个加”重复了一遍,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她特别强调了“冲锋号已经吹响”这句话,说大家都看过战争电影,冲锋号一吹,战士们拼死也要往前冲。脱贫攻坚跟打仗一样,听到冲锋号声,我们也要往前冲。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听到冲锋号的声音没有,我相信大家都听到了。冲锋号的号角在不停地吹,我们必须有催征感,紧迫感,立即行动起来,投入脱贫攻坚的战斗。我和夏支书、尚主任商量,今天召开这个支委会,一是统一大家的思想,让我们尽快树立起时不我待、争分夺秒的冲锋意识;二是请大家出主意,想办法,看看高远村脱贫攻坚的突破口在哪里,上哪些脱贫项目,才能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好了,大家说吧,畅所欲言,谁先想好了谁先说。

      外面的雨点稀疏了一些,夜晚的凉气一阵阵涌进屋里。没人说话,好像谁都没有想好。

      冷场不好,主持会议的人都怕冷场,好像冷场的责任都要由组织者承担。向家明把每个人看了一遍,见仍无人开口,只好点了夏支书的将,说咱们请夏支书先打头一炮吧。

      参加会的男人无一人抽烟,这种情况在农村很少见。不知他们原本就不抽烟,还是怕抽烟熏到了女书记,暂时收敛。

      夏支书也不抽烟,他说好吧,既然向书记点到我,我就先说几句。向家明书记是上级党组织为我们高远村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市委组织部给我们下达的有正式文件,让我们对向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罢带头鼓掌,其他支委都鼓掌。

      夏支书看见有人笑,说:你们不要笑,我说这话可不是走形式,这话我必须说到,必须代表高远村党支部表这个态度,不然的话,就是我们不懂党的组织原则和组织纪律。下级服从上级,今后我们党支部的所有成员,都要好好配合向书记的工作,服从领导听指挥。还有一点,我也不得不说一下。我们这里这样贫穷落后,各方面的条件这样差,和市里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向书记作为一个女同志,能到我们这里工作,是很不容易的,是要做出很大牺牲的。别的且不说,向书记刚来这两天,又要自己做饭吃,又要睡硬床板,还要自己用药药老鼠,自己用硫酸刷洗厕所里的便池,真是太委屈向书记了!

      夏支书,夏支书,你不要这样说嘛,你太客气了,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噻!向家明一着急,说出了当地的土话。你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连红军都在这里的树林里宿过营,我来这里是应该的嘛!

      夏支书说完了,没有谈及上什么样的脱贫项目。向家明让夏支书接着说,夏支书不同意种核桃树,或许会有别的建议。可夏支书不说了,说让别的支委说吧。

      又停了一会儿,总算有一个支委发言,他的建议是,村里可以办一个小煤矿。村里原来有一个小煤矿,是外地的一个煤老板投资开办的。煤矿的规模虽说不太大,但黑煤出去,红钱进来,煤老板还是赚了不少钱。不该的是,矿工在地底挖煤,哪里有煤往哪里挖,竟挖到村里的小学校下面去了。结果,挖得地基下沉,学校教室的墙裂了缝子,整个学校的房子都成了危房。学生的生命安全是大事,谁都不敢让学生娃子在危房里上课,村里就临时借了几间民房,让学生先去那里上课。煤老板一看事情不好,怕村里让他赔钱,就赶紧把小煤矿关闭,把挖煤的矿工解散,卷款走人了。据说,高远村的地下埋藏的煤很多,山的表面是绿的,山的下面是黑的,每个山包里都包着一大包煤。有一户村民,他家的梯田下面就包着一包煤,他在田埂下面掏了一个平洞子钻进去,掏不远就掏到了煤。他没有办小煤矿,没有把小煤矿规模化和工业化,挖出的煤主要是为了自家烧着方便,好像把那一包煤当成了自家后院的柴火垛。别的村民知道了,去他家买煤,他都不卖,让买煤的人自己钻进洞子里掏煤。他允许掏煤的人掏双数,一次掏出两背篓煤,或四背篓煤,他和掏煤的人对半分,人家弄走一半,给他留下一半就完了。留下的一半,除了他自家烧,还卖一部分,挣点钱补贴家用。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面前的煤火炉,说这里烧的煤,就是从那户村民那里买来的。煤很便宜,要比市场上卖的煤便宜一半多。发言人对向书记说,希望向书记能从上级争取到一笔资金,在那个小打小闹的煤洞子的基础上,办成一个集体所有的村办煤矿。如果煤矿能办成,每年至少可以给村里增加几百万元的收入。

      向家明从市里带来了笔记本,笔记本是红塑料皮,如一本书那样大。她打开笔记本,一边听支委说,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她在脑子里很快形成了自己的意见,她的意见是否定的,开办小煤矿的建议根本不可行。原因主要有两条:一是全市正在加大生态保护力度,原有的煤矿一律关停,不得再建新的煤矿;二是赤水河两岸建有全国闻名的酒厂,酿酒用的是赤水河的水,为了保证一河原生态的好水不受污染,在整个赤水河流域,一律不许建工厂,包括不许开煤矿。向家明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刚把支委们发言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刚有人开始提建议,她若把人家的建议给否了,会挫伤大家的积极性,会议气氛有可能会再次冷淡下来。她的意见迟早会说,因为这也不是她个人的意见,是地方政府的政策,她有责任把政策传达下来,并坚决贯彻执行。她说:谢谢你为发展村里的集体经济着想,你的建议我记下了。大家接着说。

      前面有人提到了学校,留下一个没说完的话茬儿。刘丽接着这个话茬儿,把学校的事说了说。她说:高远村要脱贫,是要解决吃饭的问题、穿衣的问题、住房的问题、走路的问题,等等一系列物质生活上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高远村还要解决教育贫困问题,还要争取实现教育上的脱贫。比起生活上的脱贫,教育上的脱贫更是面向未来的长久之计。只把生活上的温饱问题解决了,如果教育上的落后状态不能改变,脱贫就缺一大块,高远村就不算实现全面的、真正意义上的脱贫。就算一时脱贫了,从长期看,恐怕还得回到贫困落后的老路上。看看咱们的学校是个什么样子,借来的三间木头民房,四面透风,八面透气。老鼠在屋里乱跑,臭虫在桌子缝里横行。一百多个学生挤在三间教室里,教室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学生只好贴墙根站着听课。学校里只有两位上岁数的老教师,都是本村人,都是从民办教师的岗位上转过来的。他们的汉语拼音很差,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把高读成狗,把远读成怨,高远村就成了狗怨村。

      狗怨村,连狗都怨,好玩儿。有人笑了,屁股下的椅子有移动声,煤火炉里的煤火也叭地响了一下。显见得,刘丽的发言在会议室里产生了共鸣。

      向家明及时表扬了刘丽,说刘丽讲得很好,很有远见,也很生动,鼓励刘丽接着说。

      以前的学校,是市里的希望工程帮我们建的,是私挖乱采的小煤矿,把我们的希望毁掉了。向书记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不知道市里的希望工程项目还有没有,要是没有的话,我希望向书记能跟市里的教育局说一说,给我们村一些资助,帮我们重建一所学校,把希望之光重新点燃。

      刘丽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

      夜越来越黑,外面已是漆黑一团。电流嗞嗞响了一阵,头顶倭瓜花一样的灯泡光线在变弱,似乎马上就要凋谢。还好,黄黄的“倭瓜花”总算没有凋谢,又恢复成继续开放的样子。

      村主任尚应金就着灯泡说事儿。他说:高远村要脱贫,我认为还要解决电的问题。电力跟不上劲,我们想大动也大动不起来。他打了一个比方,电线里的电流好比人血管里的血液,血脉旺盛,人才有力量,人若老是贫血呢,一天到晚病恹恹的,哪有力气干活呢!高远村的电线杆,还是十多年前栽下的木头线杆,用的电还是很弱的低压电。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这样的电连照明都不稳定,忽明忽暗的。有的人家连买个电冰箱都不敢买,害怕一用冰箱电线就短路,电闸就跳闸。

      有人插话,问尚主任:你们家不是买了冰箱吗?

      尚主任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承认他家的确买了冰箱,是在城里酒厂打工的弟弟帮他买的,他用了两次,电闸跳了两次,就不敢再用了。他向向书记建议,让向书记发挥人脉广的优势,和区里的供电局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在高远村建一个变电站,把木头线杆换成水泥线杆,把低压电变成高压电,把高远村的用电问题彻底解决一下。

      水一旦开了流,会越流越欢。发言一旦开了头儿呢,受到前面发言者的激发和推动,受到会场气氛的感染,急于发言的人心跳加快,也会有些坐不住。周志刚腰杆挺直,双腿并拢,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是村党支部的监委,还是月亮村民小组的组长。他在云南和北京都当过兵,是一位退伍军人。尚主任的发言刚结束,还没等向书记做出回应和点评,周志刚就把手高高举起,要求发言。他还保留着部队时被训练出来的习惯,发言之前先举手。

      向家明看到了周志刚高高举起的大手,说老周还是军人的作风,让老周说吧。

      周志刚站起来了,他身材挺拔,威武雄壮,两眼炯炯发光,仿佛还是军人的形象。

      向家明请周志刚坐下说。

      周志刚说:谢谢向书记!我还是站着说吧,我习惯站着说话。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想保持应有的镇定和风度,但一开口说话,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说他读过《矛盾论》,知道矛盾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理论联系实际来说,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工作,也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他说: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和实践,我们高远村之所以陷入长期的深度贫困,主要矛盾是什么呢?我认为,主要矛盾是道路问题。我们村的道路问题是实实在在的具体问题,是石头的问题,沙子的问题,泥巴的问题。说话时,周志刚的眼睛不看别的,一直看着向家明。在不说话的时候,他不会这样,眼睛不会一直看着一个女同志。但在作会议发言时,他就没有了任何顾忌和回避,目光甚至有些锐利。也许他意识不到他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向书记,他专注的是自己的思想和内心,不知不觉间就这样了。

      向家明在笔记本上记老周的发言,灯光微弱,她需要皱着眉头,眯着眼,才能在笔记本上写字。有时她会抬起头来看一眼老周,每次看老周时,都会与老周的目光发生碰撞。于是她收起目光,继续把目光聚拢在笔记本上。

      向书记是我们的领导,我相信,我所说的这些问题,向书记比我们明白得多。我在向书记面前说这些话,可能有些不自量力,班门弄斧。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请向书记批评。

      没有没有,您说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不必谦虚,您接着说。

      我所说的不是路况好坏的问题,是我们高远村长期无路可走的问题,村里通向外界,没有路;几十个村民小组之间,没有路;在村民各家各户之间,更没有路。我说的这些情况,一点儿都不夸张,向书记到村里看一看就知道了。都是因道路不通,村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才使高远村与外界隔绝,成了孤立的状态,原始的状态。外面的人把我们村说成孤岛,就是这个意思。从理论上说,高远村的道路问题是主要矛盾,用通俗一点的话说,道路不通,就是高远村的卡脖子问题。人人都有脖子,我们呼吸是通过脖子,吃饭喝水是通过脖子,如果把我们脖子卡住了,我们怎么出气,怎么吃饭喝水?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村庄也是这样。道路就是高远村的脖子,道路不通,就等于把脖子卡住了,我们想改革,也没法改革;想开放,也开放不成。所以我认为,高远村的脱贫攻坚工作要以打通道路为突破口。打仗要找准突破口,找不准突破口,很难把城池攻下来。脱贫攻坚也要找准突破口,找不准突破口,只在外围搞几个脱贫项目,很难真正脱贫。就算人均收入暂时上去了,因基础不牢,升上去的收入还可能会掉下来。

      老周的发言稍停顿了一下,夏支书问他:老周,你说完了吗?看样子,他也有些坐不住了。

      就算说完了吧。

      要是没说完,你接着说。等你把话说完,我也说几句。

      就这样吧,反正我觉得高远村就像一头犟牛,我们要想把它拉走,必须牵它的鼻子,不能拉它的尾巴。牵住它的牛鼻子,它会乖乖地跟我们走,要是拉它的尾巴呢,它不但不走,还会跟我们尥蹶子。周志刚这才坐下了。

      我非常赞成老周的看法,夏方东说,我看高远村脱贫攻坚的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修路的问题。我们村是一座座山,一道道沟,翻山没有路,过沟没有桥,一堵百堵,都快把我们堵死了。有一年秋天,山外来了一个照相的,他在山里照来照去,说高远村是真正的原始生态,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这个样本要永远保留下来才好。我见他留着一嘴毛胡子,心说,人说嘴上没毛儿,说话不牢,他嘴上这么多毛,说话怎么也这么不靠谱呢,心里只想骂他。我对他说,你觉得这儿好,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哪天我请你喝一顿苞谷酒。结果他一天都没住,骑上摩托车就跑掉了。

      夏支书的话也得到了支委们的回应,会场上响起一片议论之声。有人说:山外来的人不过是隔山观景,哪里知道山里人的苦处。有人举了另外的例子,有一个山外的人,用独轮车推着一车子好炭到高远村卖,过一个陡坡时,他没把车把把握好,连人带车带炭翻倒在山沟里,差点丢了性命。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进高远村。千言万语归结到路上,谁都知道修路好,可万年的高山高入云,千年的石头硬如铁,修路就得开山劈石,谁来干呢?修路就得用洋灰,买洋灰就得花钱,那得花多少钱哪!

      向家明从手机上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想打一个哈欠,她捂了嘴,没把哈欠打出来。她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支委会就开到这里吧。听了大家的发言,我了解到不少情况,好多情况我以前都不知道。这说明我的调查研究工作做得很不够,离全面深入地了解高远村的贫困现状还差得很远很远。从明天起,我要在村里多走走,多看看,争取把每个村民小组都走到,多跟村民们聊一聊。

      第四章

      向家明自己在办公室里做饭吃。在市里,她家做饭早就不烧煤了,先是烧用大肚子液化气罐装的石油液化气,后来烧冒蓝色火苗的天然气,到了高远村,她得重新烧煤。好在她从小就会烧煤,对点火、添煤、通炉子、掏煤渣、封火等一系列操作过程都不陌生。她做的早饭很简单,用钢精锅煮一碗麦片粥,再往粥里卧一个鸡蛋,就齐了,营养就够了。

      昨晚散会后,她和夏支书、尚主任约好,今天一块儿下组。她吃过早饭不一会儿,夏支书和尚主任就各自骑着摩托车,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门口。雨不下了,缕缕白云在半山腰间缭绕。白云真白,恐怕比最白的丝棉都要白。白云很薄,薄得有些透明,露出了衬底的青山。白云是飘动的,在飘动中不断变换着形状,一会儿像一条哈达,一会儿像白鹭的翅膀。白云行,天放晴,看样子今天不会再下雨了。下组,就是从村委会下到村民小组去,村委会为上,村民小组为下。村民小组有的在山顶,有的在沟底,上下落差有一千多米。山里人还不习惯把米作为计程单位,米有大米、小米,不管大米小米,一粒米才有多长呢。他们还是愿意拿里说事儿。他们所说的里,也不是什么公里,而是他们祖祖辈辈所说的土里。一千多米换算成土里是多长呢,是两里多路。两里多路放在平地不算什么,若把两里多路直上直下竖立起来就不一样了,我的老天爷,那不成了天梯嘛,那不是通到了南天门嘛!向书记说了,争取到每个村民小组都看一看,尚主任就问她从哪里看起,是从低处往高处看,还是从高处往低处看?在最低处的小组是海洞,在最高处的小组是长风。向书记环顾四周的群山,像是想了一下,说人往高处走,那咱们就先从低处看起吧。补充说:人只有先到了低处,才能一步一步往高处走。要是一下子到了高处,就该走下坡路了。尚主任被向书记的话绕住了,问到底是先去海洞,还是先去长风呢?向书记明确说:先去海洞。她问海洞组的组长叫什么,去之前要不要给那个组的组长打一个电话?尚主任说:海洞组的组长姓秦,叫秦希明。他没有手机,没法儿跟他联系。就算他买了手机,给他也打不通,他们那里一点信号都没有。秦希明在家不在家都不一定,他儿子大了,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他想把旧房子翻盖一下,这两年一直忙着筹备建房的材料。向书记说知道了,那咱们就出发吧。

      向家明不再穿检察员的制服,换上了普通的便装,不再穿皮鞋,换上了轻便的旅游鞋。她所背的一只双肩背包,是女儿上高中时淘汰下来的旧书包,书包一侧装有一瓶凉开水,另一侧装有一把折叠雨伞。书包里面放的是笔记本、纸巾等。向家明的发型是比较会赶时髦的五妹向家莹帮她设计的,轻烫,短披肩,额前不盖刘海,露出光光的前额,鬓发也不遮耳朵,而是抿在耳郭后面,露出双耳白白的轮廓。从背后看,向家明还像是一位背着书包去上学的高中生呢。

      从村委会到海洞组有二十多里,要是步行的话,在山路上绕来绕去,恐怕一上午都走不到。夏支书和尚主任准备用摩托车带向书记去。夏支书问向书记:你敢坐我们的摩托车吗?

      向书记说:你们都是骑摩托车的老手了,那有什么不敢坐的,只要你们敢带我,我就敢坐。她坐哪一辆呢?尚主任才四十来岁,年轻一些,身手也矫捷一些,她就坐尚主任的车吧。

      在整个高远村,只有村委会门前有一条三里多长的沙石路,也就是村里所说的毛路。之所以被说成毛路,是路上没有铺水泥,没有硬化,还是毛毛碴碴,一点儿都不平整,更不光滑。别看这段路不怎么样,村里有什么大的集体活动,镇里的电影放映队来放电影,或是村民在过年时唱花灯调等,都是在这段路上进行,使这段路几乎有了官路的性质和文化广场的性质。下了这段路,他们像是一下子跌落下来,掉进山里无路可走的地方。不会吧,无路可走,那摩托车怎么开,摩托车又不是带翅膀的飞机,不能在天上飞,没有路怎么能行呢?也是,要说路,路还是有一点的,只是那些路都是羊肠小道,差得不能再差,坏得不能再坏。说是羊肠小道,有两个意思,一是小到很细,细得跟羊肠子一样;小道弯弯曲曲,弯曲得也跟羊肠子一样。二是那些小道比较适合山羊攀缘行走,山羊四条腿,四只蹄,平衡能力强;山羊的每只蹄甲子都分成两半,可以牢牢抓住石头,可以在小道上蹿下跳,奔跑如飞。人和羊相比,人就不行了,直立起来的人只有两条腿,上半个身子只有胳膊没有腿,平衡能力比羊差远了。人虽说有十个脚指头,但脚指头都被人为包裹在鞋里,早就失去了抓地的功能。那么,人借助于机械的力量,骑上摩托车怎么样呢?若是在宽阔的水泥路上,或柏油路上,摩托车当然可以开得很快,快得像飞一样。在这样的小道上就不行了,摩托车只能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前开。

      山道上不能并排行两辆摩托车,夏方东骑一辆摩托车在前面带路,尚应金带着向家明在后面跟。路上多是碎石块、硬沙粒,在石块和沙粒的缝隙间,才有一些细土黄泥。路上不时会挡着一些大块的石头,那些石头有的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有的是从地里冒出来的。有时两块大石头在路上夹道并列,中间只有一道可容一只摩托车的轮子通过的缝隙,尚应金只能把摩托车的前轮对准缝隙,两只脚分别踏在两边的石头上,以脚蹬为动力,推动摩托车从夹缝里通过。向家明模仿尚应金的动作,也把两脚抬起来,踏着石头通过。遇到石头拦路时,向家明要求从摩托车上下来,尚应金说不用,过去没问题。车轮每碰到稍大一点的碎石块,整个摩托车都难免会咯噔一下,弹跳一下。摩托车每次弹跳,向家明的心脏也会跟着猛跳一下。向家明听人说过,就是在这样宽不到一米、处处惊险的山路上,2013年春天,镇里派出所的一个民警和一个辅警,骑着一辆摩托车下乡办案,就跌进了山路一侧的深渊,双双以身殉职。向家明难免会联想到自己,她和尚主任也是共骑一辆摩托车,也是骑行在让人惊心的小路上。这种联想让她十分紧张,紧张得头皮有些发麻。她一再对尚主任说:你慢点儿骑,咱不着急,安全第一。尚主任让向书记放心,说他会小心的。

      拐弯处,向家明看见下面山脚处有一座房子,房顶上面的池子里积满了雨水。她问尚主任这是怎么回事,房顶上这么多积水,难道不怕往房子里漏水吗?

      尚主任说:这是房子的主人在建房子时,特意在房顶建的水泥防漏蓄水池,趁下雨时把雨水收集起来,日常用水就用蓄水池里的水。

      向家明觉得稀罕,她问:市里检察院不是帮村里建了水窖嘛,我第一次来高远村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座水窖。

      尚主任说:那次只建了五座水窖,只有村委会和其他四个村民小组能用上水窖里的水,绝大部分村民小组的村民还是这样靠天吃雨水。

      这个我没想到,我想下去看看。向家明说。

      尚应金喊住了前面的夏方东,二人把摩托车熄了火,推到一侧的峭壁下停下来。

      向家明站到路边看到了,房顶上积攒下来的一池子雨水虽说有些浑浊,但看上去还是一池子明水,天映在池水里是蓝的,云映在水里也是白的。一只无名鸟从水池子上方飞过,鸟在天上飞,也像是在水里飞,倏忽就不见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夏方东跟过来介绍说:这些水宝贵得很,除了蒸饭、煮粥,洗脸都舍不得用。不得不用水洗把脸,洗脸水舍不得倒掉,还得用来刷锅。刷锅水仍舍不得倒掉,还要用来喂牛、喂猪。到了干旱季节,房顶蓄水池里的水用完了,见底了,他们只好挑起水桶,翻山越岭,到很远很远的河里去打水。

      说水想水,向家明觉得口有些渴了,她背过手,从书包一侧取下那瓶用矿泉水瓶子装的凉开水,拧开盖子欲喝,还没喝,问夏支书和尚主任:你们喝水吗?二位摇头说,不渴,不喝。他们平时没喝水的习惯。他们身上都没背书包,徒手骑摩托,除了把手机和钱包装在口袋里,别的什么东西都没带,更不要说带凉开水。别说他们不渴,就是真的口渴了,女书记只带了一瓶水,他们怎么会好意思喝呢。向家明说:那我就喝了。喝水时,向家明看见山下这户人家门前的院坝里坐着一位上岁数的老人,老人头扎灰布帕,坐在一把矮竹椅上,一动不动。院坝里还有三只鸡和一条狗,鸡在互相追逐,狗蹲在院坝一角看着鸡。狗也是一动不动,像是在模仿它的主人。鸡和狗肯定是不洗脸的,向家明不知道老人洗不洗脸。因距离比较远,向家明看不清老人的面目,远远看去,老人的脸像是有些发黑。因为缺水,这里的人连脸都不敢多洗,在城里生活的人是想象不到的。向家明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新的问题,看看怎么解决村民的吃水和用水问题?

      刚才坐在摩托车上颠簸时,向家明就有些口渴,她知道,她的口渴是心情紧张所致,并不是身体里真的缺水。在心情紧张时喝一点水,压一压,会对紧张起到一点缓解作用。向家明喝了几口水,把瓶盖拧上,心跳均匀多了。可是,再重新骑上摩托车时,向家明提出,让尚主任放松一下,她坐一段夏支书的摩托车。她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尚主任身材比较低,体重比较轻,压不住摩托车,摩托车前行时会弹跳得比较厉害。而夏支书身材比较高大,体重属于重量级别,会对摩托车的弹跳起到压制作用,使摩托车跑起来会稳当一些。夏支书和尚主任很快理解了向书记的意思,尚主任说:好吧,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我在前边带路。夏支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用手把摩托车的后座抚拭了一下,请向书记上车。

      他们又向山下骑了一段,尚主任把摩托车停下了,紧随其后的夏支书也把摩托车停下了。原来对面自下而上地走来了一队人,为了给上山的人让路,他们必须在路边停一下。上山的这些人都是高远村的村民,夏支书和尚主任与他们都很熟悉。通过夏尚二人与他们之间的交谈,向家明得知,有一户人家,喂大了一头猪,舍不得杀掉吃肉,就请来一些青壮男人,要把猪抬到山外的镇上卖钱。因猪长得过于肥大了,四百多斤将近五百斤,猪的主人就请了八个男人,分成两拨儿,轮流替换着把肥猪往山外抬。因山路上不能行车,肥猪运不出去,只能靠人力往山外抬。

      在夏支书和尚主任与村民说话时,抬猪的四个村民并没有把猪放下来。向家明对夏支书说:让他们走吧,老把猪抬在肩上多累呀!

      夏支书这才想起把向书记跟村民们介绍了一下,他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把挡在向书记前面的身体让开,但仍扶着摩托车的车把说:这是咱们村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向书记。

      村民们把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向书记看了一下,都没有什么表示,没有欢迎的表示,也没有不欢迎的表示。他们好像并不认为书记与他们的生计有什么关系。

      猪大概不耐烦了,在竹笆包里叫了一声,它叫得有些凄厉,像挨了刀一样。

      夏支书说笑话:这家伙急了,急于挨刀。好了,你们继续赶路吧,随后向书记再去你们组给你们座谈,听取你们的意见。

      这时才有一个村民开口说:书记跟上面的人要点钱,把我们这条路修修呗。修了路,通了车,把猪往车上一扔,开起来就走,就不用像现在这样用八抬大轿往山上抬猪老爷了。

      “八抬大轿”和“猪老爷”的说法,引起了一些笑声。笑过之后,夏支书说:不要老想着当伸手派,我们还是要自力更生。

      再转过一个弯,传来一串铃声,铃声叮叮的,很清脆,不是银铃,而是铜铃。在深山里,铃声有着空谷回音般的美声。因隔着山拐子,不知铃声来自哪里。等转过了这个拐子,拐肘处总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的平面大约有两三个方桌的桌面那么大。在上上下下老是倾斜着的山道上,有一个平台是难得的。谁走到平台这里,都会禁不住想停下来喘口气,歇歇脚。挑担子的,会把担子放在地上,摸出手巾擦擦汗。背背篓的,都会把背篓放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也靠在石头上,歇一歇。石头是两块,石头上面也有平面。那平面像是好心人用铁器打磨出来的,以供受苦受累的过路人休息。

      两辆摩托车骑到平台上,也停了下来。不是他们也要休息,是铃声响上来了,他们低眼看见,脖子里戴铃铛的是一匹枣红马,马背两侧驮着两大包东西,正沿着山道的一个陡坡,奋力向上攀登。如果他们不停下来,在斜坡处狭路相逢,就会互相挡道,车下不去,马也上不来。所以,他们正好在平台上停下来,等和负重的马匹错开身,他们再下山不迟。

      夏支书和尚主任都看见了,赶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海洞村民小组的组长秦希明。秦希明不是在前面牵着马,而是扯着一根长长的缰绳跟在马的后面。他没有把缰绳扯紧,而是松松地拖着,以免给马帮倒忙。跟在马后面的,还有一只身量不大的小黑狗,小黑狗白眼圈,长相滑稽,像舞台上的小丑。小黑狗一会儿跑在马的左侧,一会儿跑在马的右侧,不离枣红马左右。它像是对马的劳动有所监督,又像是跟劳苦功高的枣红马做个伴儿。

      登上平台,秦希明吁了一声,扯了一下缰绳,马就停了下来,铃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一点余音。

      夏支书、尚主任、向家明,都从摩托车上下来了。夏支书把向家明介绍给秦希明:这是从市检察院来我们村驻村的第一书记向书记,向书记下组的第一站,就是到你们海洞组调研,你不在家里等向书记,怎么跑出来了?

      秦希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说山里没有信号,他没接到通知呀。要是接到通知的话,他一定会在家里等着向书记。说着,他有些抱歉似的对向书记点点头。

      没事的,你今天先忙你的事,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向家明把驮在马背上的尼龙蛇皮大包儿摸了一下,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秦希明说,里面装的是苞谷,他把苞谷运到镇上卖掉,买一些砖瓦驮回来,准备翻盖房子。

      马是最原始的运载和交通工具,城市里早就不养马了,不用马了,你们这里还用马驮运东西,说明这里的生活还没走出原始状态。

      是的,为驮运建房的材料,去年我家已经累死了一匹马。现在这匹马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底。秦希明说着,爱怜似的拍了拍马的脖子。手碰到了铃铛,那只铃铛是只铜铃,铜铃叮叮响了两声。

      向家明看到了马身上冒出的片片汗水,被汗水浸湿的地方,枣红的颜色显得更深,深得变成了黑红。可马的目光平静,一声不吭,完全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向家明还看到了那只滑稽角色的小黑狗,小黑狗事不关己似的在一旁蹲着,像一个懂事的小人儿。向家明说:这只小狗狗挺可爱的,她叫着狗狗,狗狗,向小黑狗走去。向家明的童心上来了,掏出手机,要通过自拍的方式,拍一个和狗狗的合影。晚些时候发给丈夫和女儿看,以告知她现在的生活状况。她把手机举起来了,屏幕上出现了她的脸,同时出现了蹲在地上的狗狗。这种情况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叫同框。自拍了一张和白眼圈狗狗的同框,犹嫌不够,她半蹲下身子,把自己和狗狗靠近一些,想再拍一张。

      然而,当向家明要和狗狗自拍第二张同框时,小黑狗不愿配合似的,竟起身走开了。小黑狗边走,边回头看着向家明,仿佛在说:干什么呀,我又不认识你!

      第二张自拍没拍成,向家明像是受到了冷遇,她说呀,这只狗狗不喜欢我。

      秦希明说:它对你不太熟悉,还有些认生,等时间长了跟你熟悉了就好了。秦希明仰脸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对夏支书说:你们去我家吃中午饭吧,让我老婆给你们煮鸡蛋吃。我家的鸡是在山上散养的跑鸡,下的蛋好吃着呢。我老婆攒了快一瓦罐子新鸡蛋了。

      夏支书说:你不在家,你老婆舍得煮鸡蛋给我们吃吗?

      舍得,舍得,肯定舍得,我老婆大方得很。家里来了客人,要是赶上淡季,家里没鸡蛋,我老婆恨不能自己下蛋给客人吃。不信你们试试,到我们家,你们一句话不用说,连鸡都不用提,我老婆肯定会煮鸡蛋给你们。要是我老婆不给你们煮鸡蛋,我把我的人头输给你们。

      尚主任说:那可不敢,你一颗人头得值多少鸡蛋哪!

      赶路要紧。秦希明赶着马继续上山,铃声渐行渐远。骑摩托车的三个人,分别跨上摩托,接着下山。又走到一处山脚边有房的地方,向家明看到路边有一个老太太在摆地摊卖东西,就让夏支书和尚主任停车,她要看一下。老太太坐在路边的一只小凳子上,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块有些发硬的塑料片子,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堆小葱、一堆小白菜,还有一些鸡蛋。小葱青是青白是白,择得干干净净,捋得整整齐齐。小白菜像是春天刚发出来的,水灵灵的,新鲜得很。老太太身后是一块坡地,坡地里种的是土豆,间种着一些小白菜。看老太太面前放的小白菜,叶子都支棱着,显然是刚从土豆地里拔出来的。鸡蛋白花花的,每一枚鸡蛋都是新蛋,蛋面上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麻点,像敷了一层粉。其中有一枚头生蛋,蛋上留着浅浅的血红。老太太头戴一顶束口的白布帽,白发从帽子下面露了出来。向家明蹲下身子问:大娘,卖东西呢?

      老太太笑容满面,指着小葱,说一块。

      是一块钱一斤,还是一块钱一堆呢?

      老太太还是说一块,并举起了一根食指。

      尚主任过来替老太太回答:这里在路边卖东西都是论堆,一块钱一堆。

      那鸡蛋呢?不会论堆吧?

      尚主任问老太太,问过之后,告诉向书记,鸡蛋是论个,一块钱一个。

      向家明笑了,说:看来老大娘摆的是一块钱的地摊,做的是一块钱的生意。她对尚主任说:咱们买点儿老大娘的东西,帮老大娘开开张吧。鸡蛋是八个,菜是两堆,一共是十块钱。尚主任掏出钱包,要付钱。向书记制止了他,说:以后在买东西的问题上,你们谁都不要跟我争着付钱,谁跟我争,我就跟谁急。我家先生在市里一家国有企业当总经理,他的工资比较高,我们家的钱花不完。向家明把十块钱递给老大娘,老大娘把钱卷成一卷,放进口袋里。把钱放进口袋后,老大娘又用手在口袋外面抿了抿,才放心。塑料片子下面压着两截事先剪好的塑料绳儿,老大娘把塑料绳取出,分别把小葱和小白菜捆扎好,交给向家明。向家明刚要伸手接,尚主任已把菜接过去。买好的鸡蛋却无法带走,老大娘没有准备盛鸡蛋的东西。铺在地上的塑料片子有些发硬,还有些发脆,用塑料片子兜鸡蛋恐怕不合适。好在夏支书摩托车前面的盒子里放有备用的塑料袋,他取过一只塑料袋,将鸡蛋一一拾进塑料袋子里,提走了。

      向家明没有马上就走,又跟老大娘说了几句话,问老大娘今年多大岁数了?看老大娘的白发,她估计岁数跟她母亲差不多。老大娘还是像卖菜一样,伸出一根指头,说八十一。向家明夸老大娘身体不错,对老大娘说:我是刚来的,也住在高远村。

      老大娘站起来了,眨了眨眼,像是要把跟她说话的人看清楚些,问: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孩子来的?

      一个人。向家明在不知不觉间也伸出了一根指头。

      你住到谁家了?你男人叫啥名字?

      笑话来了,老大娘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她嫁人嫁到了这个村。向家明怕一时解释不清,又见夏支书和尚主任都已站在摩托车旁等她,就跟老大娘摆摆手走开了。她本来还想问问老大娘家的人口和经济收入情况,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坐上摩托车,向家明还想着老大娘对她的误会。从外面来了一个新的、以前不认识的女人,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嫁人,老大娘的误会是正常的,向家明不禁哑然失笑。

      秦希明家住在高远村的最低处,也是最边缘处,从秦家再往南走,跨过一条活水河,走过一座石头桥,就到了另外的镇子下属的村。夏支书等三人骑着摩托车,直接到秦希明家里去了。尚主任管秦希明的老婆叫秦嫂,好像跟秦嫂很熟,他说秦嫂,我们来你们家吃午饭来了。

      秦嫂显得有些慌张,脸上布满少女红一样的红润,她搓着手说:我们家老秦没在家呀!

      没在家怎么啦,秦哥不在家,难道你就不管我们饭了?

      管,管,看你说的,哪能不管饭呢。中午我给你们煮鸡蛋吃,鸡蛋都是我们家的跑鸡新下的,我攒了有一瓦罐子呢,够你们吃的。

      真让秦希明说准了,他老婆果然要给客人煮鸡蛋吃。

      秦嫂说话时,看了一眼向家明,想看不敢多看的样子,想问不敢开口的样子。

      向家明看出来了,秦嫂想知道她是谁,自我介绍说:我是高远村新任的驻村第一书记,姓向,方向的向,叫向家明。刚才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你们家秦希明,他好能干啊!向家明注意到,秦嫂脸上少女般的红润一直没有褪去,红润不像是因看见生人害羞所生,而是与生俱来的红润。秦嫂不光脸上和脖子里有着桃花一样的颜色,她光脚穿着一双拖鞋,连脚面和脚脖子都粉嫩粉嫩的。这样的女人是少见的,向家明禁不住说:真是深山出俊鸟,秦嫂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秦嫂的脸更红了,说哪里哟,向书记你不要笑话山里人噻!

      向家明让夏支书把他们所买的鸡蛋和蔬菜提过来,交给秦嫂。秦嫂只接了蔬菜,不接鸡蛋,她说:我说了,我们家有鸡蛋,你们把鸡蛋还拿回去吧。夏支书只管把鸡蛋放到秦嫂家厨房的灶台上去了。夏支书对秦嫂说,鸡蛋不要白水煮,把小葱切碎,切成葱花,把鸡蛋打进葱花里,做成葱花煎蛋就可以了。

      趁秦嫂在厨房里做饭,向家明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人在秦希明家房前屋后看了看。三间木头房子,不知住了多少年,确实已经很破旧,木板已经发黑、开裂、腐朽,大风一吹,似乎就会坍塌,飘走。在木头房子的西面,码放着一些准备翻盖新房的建筑材料,那些材料有石块、砖头、细瓦,还有一些原木。房子前面,是一块小小的院坝。院坝下面是一大片竹园,竹子旺盛、茂密,黑森森的,密不透风。往下看,竹子之间,新生了不少竹笋。每根竹笋都很粗壮,像是一生发就确定了自己一生的腰围。每根竹笋都很挺拔,似乎都树立了不见蓝天誓不还的志向。竹园东侧有一棵桃树,灼灼的桃花正在开放,总算给竹园增加了一些明亮的色彩。向家明还拐进秦家房子东侧的小夹道,到房子后面看了看。小夹道东面和房子后面,依次排列着猪圈、牛圈和马厩。猪圈里有两头白猪,每头大约有二百多斤,都在脏污的地上伸腿卧着,养膘不嫌多的样子。牛圈里的一头牛,正细嚼慢咽地吃着青草。马厩里面是空的,应该是那匹枣红马住的地方。再后面就是一座葱茏的青山,山坡上有灌木,也有乔木。红色和黄色的公鸡、母鸡在林木间穿行,不用说,这就是秦希明和秦嫂所说的跑鸡。向家明觉得,秦希明家的家庭经济搞得不错,一年的经济收入大概会超过国家规定的脱贫标准。如果全高远村的村民都像秦希明两口子这样勤快,脱贫恐怕就不是什么难事。

      午饭,秦嫂果然做了葱花煎蛋,她没有把鸡蛋翻炒成块状,而是煎成了一张完整的蛋饼。蛋饼厚墩墩的,黄里透着红,红里透着葱白和葱青,很是诱人食欲。向家明一再说好吃,好吃。她以为秦嫂煎的是她从老大娘那里买来的鸡蛋,老大娘所卖的也是跑鸡下的蛋,不料,吃过饭临从秦嫂家里离开时,秦嫂从厨房里把用塑料袋装着的那兜鸡蛋提溜出来,鸡蛋原封未动。秦嫂把鸡蛋递给尚主任,尚主任躲手不接,说:你这是咋回事?

      秦嫂说:我们家老秦不让我要别人家的东西。

      我们是别人家吗,向书记是别人家吗?这是向书记花钱买的鸡蛋,只不过让你帮着加工一下,你怎么能退回来呢!

      不是,不是,老秦知道了会吵我的。

      吵你什么,你就说是我让你收下的。尚主任几乎以命令的口气说,拿回去,拿回去!

      不行,这鸡蛋我真的不能收。

      好吧,给我吧。尚主任接过鸡蛋,很快把鸡蛋送回厨房去了。

      秦嫂追过去,又把鸡蛋提溜出来,说:你们不知道老秦的脾气,他知道了,会骂我的,说不定还会打我。秦嫂说着,两眼涌满了泪水。

      向家明看到了秦嫂眼里的泪水,她是最见不得眼泪的,说算了算了,咱不能让秦嫂受委屈。

      第五章

      去过最低处的海洞村民组,向家明和夏方东、尚应金商定,第二天去最高处的长风村民组访问。去罢最低处和最高处,中间的半低和半高处,再一一去访问。第二天鸡叫开门处,向家明发现下雨了。向家明的姥姥家在农村,她小时候在姥姥家住,听到过鸡叫。后来长期在城里住,就听不到鸡叫了。现在来到高远村,她又听到了久违的鸡叫。回想起来,她觉得挺不解的,她先前去的辛平村也是农村,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怎么没听见鸡叫呢!向家明所住的村委会办公室,坡上有一家邻居,坡下也有一家邻居。鸡叫肯定是邻居家的公鸡发出来的,但她不能肯定哪家养了公鸡,哪家的公鸡在叫。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是两只公鸡在叫,一只叫得声音高一些,一只叫得声音低一些;一只声响贯通,直冲云霄,一只叫得还不够连贯,在低处徘徊。听得出来,两只公鸡的叫声是一老带一新,或一爷带一孙。雨不大,雨点儿落到地上,听不见声响。搁不住雨不停地下,门前的地上还是湿了,已经有了积水。地坑坑洼洼,积水一盏一盏,都是浑浊的白水。尚应金头天就说过,天只要一下雨,别管雨大雨小,长风组就不能去了。因为去长风组要爬山,在好天好地的情况下,爬山就非常困难,爬山跟登天差不多。一下雨等于下了天河,河阻路断,谁都不敢往上爬。

      村委会办公室所在地,也有一个村民组,叫马石坡。村民委员会,也是一级政权组织。人都是社会性动物,哪里有政权组织机构,哪里居住的人口就多一些,比如镇里人口多,县里人口多,市里人口更多。马石坡组的村民有四十多户,男女老少,人口超过了三百。下雨天,村民们可以在家里待着,向家明是来工作的,下雨天也是工作天,她不能闲着。她想起那个叫王安新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家就在马石坡组,离村委会办公室不太远,她打算吃过早饭后,去王安新家看看。山里人早饭吃得晚,等吃过早饭,就到了八九点。向家明不准备拉夏支书和尚主任陪她一块儿去了,在高远村久住,她要学会独立工作,不能动不动就拄“拐棍”。再说,夏支书和尚应金各有一大家子人,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给他们留出一些时间。村里有一个医务室,有两个中年男医生,一个张医生,一个王医生。向家明准备请一个医生,一块儿去王安新家看看,让医生帮王安新的奶奶检查一下,老人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治一治。那天听见老人在床上呻吟,她没来得及到床前看一看,问一问,一直有些放心不下。

      门外来了一个人,在雨地里站了一会儿,到门口一侧的廊下停住了脚。向家明出来,问来人找谁?来人摇头。又问他有什么事儿吗?来人还是摇头。这人真是个怪人,来人的样子让向家明有些吃惊。来人没穿鞋,也没穿袜子,光着两只脚板,有些发红的脚面子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泥点儿。他腿上穿一件灰色的秋裤,秋裤只有半截儿,往上吊着,露出了小腿。秋裤还烂着一些毛边的小洞,像是一只只向外张望的眼睛。他上身穿的是一件土黄色的绒衣,绒衣的破烂处打着杂色的补丁。那些补丁打得一点儿都不整齐,有的补丁向下耷拉着,似乎随时都会脱落。他头上戴的是一顶大罩度的竹编斗笠,总算完整一些,显示出当地传统的竹编工艺水平。他站到廊下,虽然不淋雨了,但他头上的斗笠并没有取下来,仍牢牢戴在头上,脖颈下面的布带也系得紧紧的。斗笠上的雨水,顺着斗笠的周边滴落下来,在地上湿成一个圆圈。来人就站在圆圈里一动不动,像自我保护一样。让向家明感到吃惊的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城市的垃圾桶里扔的都有完好的衣服,这人怎么还穿得如此破旧,简直像稻田里的稻草人,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对比一下,稻草人和叫花子都比他穿得好。你是哪个组的?向家明问他。

      这次来人没有摇头,说:黑窑沟。

      你叫什么名字?

      齐天星。

      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五十七。

      你怎么穿成这样?村里没给你分过衣服吗?没给你分过鞋子吗?

      齐天星又不说话了。他的表情一点儿都不悲苦,微微笑着,一副大有深意的样子。

      向家明猜,齐天星冒雨来村委会,很可能是要求村干部给他救济衣服,她表态说:齐大爷,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们会尽快想办法解决你的穿衣和穿鞋问题。我是新来的驻村第一书记,我的名字叫向家明。

      齐天星对向家明点点头。

      这时,尚主任穿着雨衣骑着摩托车过来了,他一看见齐天星,就好像没有好气,说老齐,你又来干什么?你看你这身打扮,嫌给高远村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齐天星不生气,还是微微笑着,说他听说村里来了一个书记,是个女的,他不相信,就来看看,还真是个女的。

      好了,没事儿就回去吧。既然想来见书记,为啥不穿得像样儿一点?

      齐天星这才走了。

      向家明对尚主任说:你不要吵他嘛,你好厉害哟。

      尚主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向书记,你不知道,我向你汇报一下他的情况。他一辈子没找到老婆,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是村里建档立卡的低保户,每月都可以领到三百多元低保金,加上他自己种的有苞谷、土豆,养的有鸡,生活不成问题。城里人给农村人捐献衣服,村里每次分衣服,都会有他一份。可是呢,每次给他的衣服,他不是放着不穿,就是被别人要走,还是穿得破破烂烂、赤皮露肉,像叫花子一样。可气的是,他穿得这样“旧社会”,还喜欢在村里走来走去,越是上边来人检查,他越是出现在领导面前,给村里扒分儿。每次见他穿得这样,我都会训他一顿,可他就是不改,真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毛病。

      我还以为他真的没衣服穿呢。有衣服不往身上穿,有粉不往脸上擦,这事儿是挺奇怪的。向家明说。

      我们村奇怪的事还有不少,连抢别人家老婆的事都发生过,你住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尚主任说:今天长风组是去不成了,不光今天,就算明天不下雨了,也不能去,山上稍微湿一点,就跟抹了油一样,根本爬不上去。得等山上完全干了,才能往山上爬。那座山叫太阴山,我爬上去过几次,领教过它的厉害。

      向家明心说,长风组在高远村的最高处,那座山应该叫太阳山才对,怎么叫太阴山呢?她没把疑问提出来,只说不着急,过两天再去也不迟。我想去小姑娘王安新家里看一看,看看她奶奶的病情怎样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呢?

      不用了,你只管忙你的事,我想让医务室的张医生跟我一块儿去,你去通知张医生一声,让他九点半左右到我这里来,背上药箱。

      村里的医务室在另外一个地方,尚主任骑上摩托车,通知张医生去了。王安新是个孩子,她家里还有两位老人,去她们家空着手不好。上次他们去王安新家,是临时性、随机性的看望,才什么东西都没带。这次是专门前往,再不带点什么,恐怕说不过去。要是在市里,街上到处都是大小超市,她可以去超市买点曲奇饼干、蛋黄派、巧克力什么的。可高远村别说超市了,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市场经济都发展了好多年,市里的商品丰富得不得了,这里因关山阻隔,像是成了一个被遗忘的死角。向家明在屋里看了看,对了,把昨天带回的八个鸡蛋带上,再拿两包方便面。方便面是她从市里带来的,为自己准备的,小孩子都爱吃方便面,只管给王安新带两包吧。

      还不到九点半,张医生就打着雨伞,背着药箱,来到村委会办公室。张医生听尚主任说了,向书记要带他去王安新家,对向家明说:巡诊的时候,我去给那家的奶奶看过病,她是老年性骨质增生,加上腰肌劳损导致的腰疼,问题不是很大。我给她开了药,劝她不要卧床不起,能活动就活动活动。她不听劝,以为自己快活不成了,老是躺在床上不动,还得才六岁的孙女给她做饭吃。依我看,主要因为她儿媳跑了,儿子被判了刑,觉得没希望了,心理上出了毛病。向家明认为张医生的分析有道理,好多人的病都是心病,心有病,百病生。去王安新家,是一路下坡。下雨路滑,向家明脚下一跐,差点摔倒。她想她要是摔倒,沾一身泥水不说,背包里的鸡蛋肯定会碎得一塌糊涂。

      在向家明和张医生到王安新家之前,王家老少三口都在家,还没吃早饭。地里都是泥巴,王安新没去地里扒土豆,也没去拔小白菜,早饭不知道做什么。没有饭占嘴,王安新的老奶奶和奶奶,一个抱着拐棍坐在竹椅子上,一个靠被子坐在床上,在一来一往地斗嘴。说是老奶奶和奶奶,也是婆婆和儿媳。说是斗嘴,其实她们是在斗狠,唇枪舌剑,每一句都事关生死。儿媳妇说:我都这么老了,脸上一把枯皱皮,头上一把白毛尾,该死咋还不死哩,还活着干啥哩!活着净是招人烦,不如眼一闭,腿一蹬,干净。

      婆婆听得出来,儿媳这些话都是说给她听的。她说:我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想死,阎王爷瞎了眼,看不见我,不把我收走,我有啥办法哩。

      儿媳说: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人活得岁数太大了,占的是儿孙的福,折的是儿孙的寿,要不是我该死了不死,说不定安新她妈也不会跑,安新她爸也不会坐牢。

      婆婆说:人各有命,人的命归老天爷管着,谁拿自己的命都没有办法。

      有的人,嘴是两张皮,一会儿说生死归阎王爷管,一会儿又说归老天爷管,推来推去,跟鬼推磨一样。

      婆婆叹了一口气,以商量的口气对儿媳妇说:要不这样吧,你弄点儿毒性大的老鼠药,哪天下到我饭碗里,把我药死算了。

      儿媳一听恼了,嚷嚷起来:老天在上,可都听见了,你看你有多恶毒,你的恶毒总算暴露出来了。你的目的是让人家把我抓走坐牢。我儿子都去坐牢了,坐牢要坐十五年,这难道还不够吗?

      王安新大概实在听不下去了,突然发声:别吵了,别吵了!你们老吵,老吵,真是烦死人了!你们再吵,我就去找我妈。

      你哪有妈,你妈死了。奶奶说。

      没有,我妈没死,你骗我。我妈就是嫌你们家太穷,嫌你们老吵架,才跑走了。王安新抹起了眼泪。

      这时,向家明和张医生收起雨伞,把雨伞依在门外的墙边,进屋来了。二人一进屋,婆婆和儿媳顿时偃旗息鼓,跟没发生过任何争吵一样。张医生说:两位老人家,这是咱们村新来的向书记,她来看望你们来了!

      向家明来到王新安奶奶床前问:大娘,您的身体怎样了,好些没有?

      还那样半死不活的,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她坐在床上,伸着脑袋看向家明,说:上次夏支书你们一块儿来,我还没看清你,你就走了,这一回,让我好好看看你。哟嘿我的娘哎,你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女菩萨!

      哪有什么菩萨,我是来高远村帮助大家脱贫的。我听说您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负担过于重了。您要坚强起来,带着您的孙女,一起往前奔,奔小康。

      张医生把药箱放在床头,打开药箱,取出一摞膏药,对王安新的奶奶说:今天我给您带来了六贴膏药,这些膏药是西藏产的,治腰疼效果特别好。感觉哪儿疼,你就把膏药贴在哪儿。今天贴上一贴,睡觉时别把膏药揭下来,贴对头一天一夜,您的腰就不疼了,就可以下床活动。连着把六贴膏药都贴完呢,您就能走能跳,干啥活儿都不耽误。

      那敢情好,腰要是不疼了,我得给菩萨烧香磕头。你别嫌我心急,热沾皮,你现在就把膏药给我贴上吧。

      向家明招手招呼王安新:安新,你过来,看着叔叔给你奶奶贴膏药怎么贴,你学会了,下次贴膏药就由你来贴。在向家明喊王安新之前,王安新一直在屋子一角待着,两只大眼睛显得怯生生的。她生来没见过妈妈,也许见过,但那时的眼睛还不算眼睛,跟没睁开差不多,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一看到从外面来的还不是很老的妇女,她就会想到她妈妈。想到妈妈,她对来人感到亲切才对呀,可不知为什么,她对向家明有些害怕。上次看到向家明就有些害怕,这次更害怕了。她听见大人都喊这个女的为书记,以为这个女的名字就叫书记。书记喊她过去,她不敢不听话,但她一走过去,就把头低下了。向家明说:王安新,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她的口气有些严厉,像教育小时候的女儿那样。

      王安新把头抬起来了,她只看了书记一眼,赶紧塌下了眼皮。

      你叫我阿姨了吗?你叫一声让我听听,我看你会不会叫阿姨。

      王安新从没有叫过阿姨,不知道阿姨是什么,反正阿姨不是妈妈。她抬起眼皮,又看了书记一眼,见书记两只亮光闪闪的大眼睛正盯着她,吓得她又把眼皮塌了下去。她的眼皮像是有自动开关控制着,需要关的时候,眼皮自己就关上了。她的嘴动了动,像是要喊一声阿姨,但没能喊出来。

      向家明从背包里取出鸡蛋和方便面,说:这是阿姨今天送给你们的礼物,来,伸手接着。不要光用清水煮白菜了,中午你给老奶奶和奶奶煮点鸡蛋吃。

      王安新接过礼物,抱在怀里。

      说,谢谢阿姨。小孩子从小就要学会懂礼貌,从今天开始,我就要教你学习懂礼貌,我说一句,你学一句,注意,谢谢阿姨,说。

      王安新小孩子叫妈头一声似的,终于说出来了:谢谢阿姨!她说得声音不是很大,不是很清晰,还有一些快,但她总算说出来了。

      向家明很欣喜的样子,说很好,这就对了嘛!阿姨问你,你想不想上学?

      王安新点点头。

      不要点头,要开口说话,想就说想。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上学?

      人家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是黑孩子,想上学也没地方上。王安新说着,嘴一撇一撇,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不要听别人胡说。等你到上学年龄,阿姨就把你送到学校里去。向家明的眼睛也湿了。

      这一次,向家明没有让王安新说谢谢阿姨,王安新自己就说了出来:谢谢阿姨!

      不用谢,阿姨说到做到。向家明对张医生说:你看这个小姑娘,聪明得很,等她上了学,一定是个好学生。

      奶奶插话说:孩子是好孩子,就她妈不是个东西,是一只守不住窝的撂蛋鸡,下一个鸡蛋,还没把蛋暖热,就跑了。

      向家明说:大娘,话不能这样说,人家不是撂蛋鸡,是金凤凰。金凤凰都喜欢梧桐树,咱们这里没有梧桐树,就留不住金凤凰。

      大娘说,她只见过杏树桃树李子树,不知道啥是梧桐树。又说:刚贴上膏药有点麻麻的,这会儿又有点儿热乎乎的,这个膏药不错,对住症了。

      腰不疼了,您就下床活动。您的孙女这么小,您得爱护她,心疼她,不能像使唤大人一样使唤她。她爸爸妈妈是那样的情况,您是她的亲奶奶,您不心疼她,谁心疼她呢!

      好,我听向书记的话,天一晴,我就起来。你们给我送来了膏药,我手里可是没有钱哪!等哪天我托人卖点苞谷,再把钱还上。

      钱的事儿您不用管,医务室先记上账,随后村里想办法替你出。

      雨停后的第三天下午,太阳在天上照耀着,山地确实变成了干地,向家明和夏支书、尚主任才重新约在一起,向太阴山顶的长风组进发。还是尚主任自己骑辆摩托车在前边带路,夏支书带着向家明在后面紧跟。摩托车在山路上上上下下,七拐八拐,跑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了一座山下。尚主任停住摩托车,并熄了火,对向家明说:这就是太阴山,长风组就在山上面。摩托车只能骑到这里,要上山只能徒步往上爬。向家明仰脸往山上看了看,山陡得直上直下,直插蓝天。她的竖脖子仰成了横脖子,后脑勺几乎抵到脊梁,都没有看到山顶。不错,她看到了蓝天,却没有看到山顶,山顶似乎和蓝天连到了一起,实现了山和天的无缝对接。整座山是绿色,虽说绿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发黑,有的地方发紫,有的地方甚至有些发白,总的格调还是以绿色为主。几乎看不到路,小路大约都被葱茏的灌木丛遮住了。只有一块峭壁处,露出一块灰白。那块山壁像是一块巨大的黑板,只不过,黑板是黑色,那个板块是灰白色。板块并不是白板一块,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黑色的线条,当是万年雨水画下的杰作。板块稍稍有一点缝隙的地方,就有几缕植物斜刺里从缝隙里钻出来,那应该是风的或鸟的作品。在板块的中下沿,隐约可见一条灰白色的小路,像是挂在山腰的一条蛇皮,又像是一根干豆角。向家明向上指着那条小路问尚主任:咱们就是从那里爬上去吗?

      尚主任说是的,那是上山的唯一一条小道,那条小道是山民用钢钎子在绝壁上一点一点凿出来的,不管是往山上背煤,还是背砖头,他们都是用背篓,一篓一篓往上背。过那段小道时,人都不敢往外看,也不敢往下看,一看容易头晕,腿容易发软,一不小心会掉进山涧。人都像壁虎一样,脸朝里,背朝外,两手扶着山岩,一点一点往前挪。人还不如壁虎,壁虎背上不背东西,人背上还背着东西;壁虎的四只脚都可以抓岩壁,人只有两只手可以扶在岩壁上;壁虎的脚掌上有吸盘,连玻璃都吸得住,人的手掌一点儿吸力都没有,一摸一出溜,啥都吸不住。

      尚主任,你说得这么可怕,不是吓唬我的吧?向家明说。

      我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吓唬你的意思。不瞒你说,你的前任,那个男的第一书记,就没敢往上爬,他说他有恐高症,只在山下往山上看了看,就回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

      依我的意思,你也不一定非要往山上爬。住在山上的,一共只有四户村民,我通知长风组的组长,带上两个村民代表,让他们到村委会,你和他们谈谈就行了。

      你让我想想。我恐高症倒是没有,但我的腿有些问题。

      夏支书也建议向书记不一定非要上山,山路难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山上住着一个单身汉,是个酒鬼,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满嘴牙咬不住一根硬舌头,说话很不讲究。

      向家明想的结果是,既然来到这儿了,还是上去吧。之所以坚持要上去,她说了三个理由:一是长风组的村民祖祖辈辈都住在高山顶上,人家经常下山、上山,自己连上一次都不敢上,那算什么;二是长风组的村民,上上下下都背着东西,都是负重的,而他们空着两只手,爬起来要轻松许多;三是高远村的名字带一个高字,长风组住的地方,就代表着那个高,如果不到长风组看一下,跟没到过高远村差不多。对整个高远村,就缺乏全面的认识。还有一个理由,她没有说出来。刚才尚主任提到,上一任驻村第一书记到山下望而却步,没敢往山上爬。这个信息不但没让她打退堂鼓,反而激发出了她的犟脾气:别人不敢上,我偏要上,决不能成为第二个不敢上高山的第一书记。至于山上住着一个酒鬼嘛,那更不算什么事。整个赤水河流域,遍地种满了红高粱,到处都是酿酒的作坊,空气中充满着酒糟的香气,酒魂在大街上游荡,谁还没见过几个呢!

      见向家明书记主意已定,夏支书和尚主任都笑着表示赞成。夏、尚二人马上做了分工,尚主任在前面开路,夏支书殿后,让向书记走在中间,他们一定会保护好她的安全。

      刚上山时,有一段小路坡度还比较平缓,路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路两边都是浓密的灌木。透过灌木的缝隙,向家明看到坡下的草地里有一匹白马,在悠闲地吃草。往远处眺望,可以望见对面山坡上的层层梯田。有一只小鸟,鸣叫着飞到别处去了。向家明吸了吸鼻子,说空气真好,风景真美,她都想唱歌了。然而,向家明唱歌还没唱出声,她面前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陡坡,陡坡上有一些青色的石头,石头中间夹杂着一些碎石、黄沙和黑泥。尚主任脚蹬着石头,手扒着石头,手脚并用,率先爬了上去。他没有爬得太高,没有和向家明拉开多少距离,就在上方停了下来,向下看着向家明问:怎么样向书记,行不行?

      我试试吧,应该没问题。向家明往上看了看说:路都立起来了,这样的路马匹恐怕上不去了吧!

      尚主任说是的,马的身子太重,这样的路只有山羊和狗可以上来。马很聪明,看到这样的路,不管人在上面怎么使劲拽它,在后面怎么用鞭子抽它,它瞪着眼睛,就是站着不动。

      向家明说:看来我还没有一匹马聪明。她学着尚主任的样子,也俯下身子,脚踩着石头,双手交替扒着石头,一点一点向上爬。在向上爬时,她并不仰头往上看,只看眼前的地面。她懂得,如果看得太高,容易生畏,气馁,不如闷着头往上爬,反正爬一点,少一点。还有,她的脚必须踩在石头上,或硬地上,万不可踩在还没有干透的湿泥上。要是踩在湿泥上,脚下一打滑,就会滑落下去,后果不堪想象。向家明没有停顿,总算爬到了有一个小小平台的地方。她满脸通红,额头冒出了汗珠。她说休息一下,在平台上站下了。她的背包里放的有纸巾,有心拿出纸巾把汗水擦一下,一看两手沾的有泥,就没有掏纸巾。平台只站得下向家明一个人,夏支书和尚主任在她一前一后站着。不管站前,还是站后,二人都是站在斜坡上,一腿弓一腿撑的样子。或许为了放松心情,向家明讲了一个笑话。说有一回,他们两口子带女儿到郊区爬山。走在游人如织的山路上,女儿一再问,妈妈,咱们什么时候爬山呀?又走了一段,女儿又问,妈妈,咱们怎么还不开始爬山呢?她一开始没明白女儿的意思,说咱们不是正在爬山嘛!女儿说,没有呀,咱们都没有趴在地上爬呀!她这才笑了,知道女儿所理解的爬山,就是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往前爬。郊区的山并不高,山坡并不陡,不用趴在地上爬,可为了满足女儿的好奇心,对女儿说,你想爬也可以呀。女儿果然趴在地上,像小动物一样爬起来,可把他们两口子乐坏了。讲完了笑话,向家明说:我们今天的爬山,是真正的爬山,不想爬也得爬。

      接着往上爬时,尚主任对向家明说:我替你背着包吧。向家明没有拒绝,说好吧,谢谢你!她取出放在背包一侧的瓶装白开水,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喝了一气。她说:我喝半瓶,给你减轻点儿负担。

      尚主任说:我的负担倒是减轻了,负担转移到你身上了。

      不是,凡是负担,都是在身外,一旦装进肚子里,就不再是负担。谁会把吃进肚子里的饭当负担呢,是不是!不但不是负担,还会转化成能量呢。

      尚主任承认向书记说得对,一说话就带着学问。

      又一段山路更陡,没有八十度,也有七十多度。向家明低着头,自欺式地向上爬了一段,把自己的眼睛倒是欺住了,但欺不住自己的腿,她右腿的小腿稍稍有些抖。不得不向上看了一下,见尚主任正站在她头顶上方看着她。到了这个地步,她只好向尚主任求助:尚主任,你看什么,拉我一把嘛!我得过风湿性关节炎,现在右腿膝盖软化,无力得很。

      没问题,没问题,我早就想拉你,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尚主任这才俯下身子,伸手把向家明的手拉住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来你还有封建主义思想啊。向家明一只手拉住尚主任的一只手,还觉得不够,她两只手都上去了,一只手紧紧握住尚主任的手掌,另一只手抓住尚主任的手脖子。这样一来,她像是把尚主任的胳膊变成了一根绳索,使劲儿拉着“绳索”,借助“绳索”的力量向上攀登。

      尚应金感到了手上的分量,更感到责任的分量,深知分量有多重。他必须站稳脚跟,不能有半点闪失。如果稍有闪失,他就有可能和向书记一起滚下山坡,造成严重的后果。他头上也出汗了,后背出的汗很快把衣服溻湿。他也意识到了,他的一只胳膊好像变成了一根绳索,而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根固定绳索的柱子,只要他把“柱子”立牢,“绳索”不管向上攀登人怎么拉,都不会变细,更不会断掉。

      在后面担负保护作用的夏方东,也很紧张,他真担心向书记一脚踩不稳,会从上面滑下来。倘若向书记滑下来,一定会冲击到他,他脚下也难以站稳。他一边一步不落地向上爬,一边紧紧盯着向书记,随时准备保护她的安全。向书记要是个男同志,他会推着向书记的后面,给向书记一些推动力,让向书记爬得省劲一些。向书记是个女同志,那就算了。

      山再高,也有顶,山路再崎岖,也有稍微平整的地方。爬过这段险路,向家明眼前开朗了一下,面前的山边出现了一块平地,平地是一个长条,地里开满了野花。那些野花都是白色,像荞麦,不是荞麦,像山菊,不是山菊,向家明认不出是什么花。每朵小花都被花茎举得高高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向家明的兴致又上来了,她让尚主任把放在背包里的手机掏给她,她要给那些星星点灯一样的花朵留影。给花儿留了影,向家明把手机递向尚主任,说:你给我照一张嘛。尚主任说,他照相技术不行。向家明说:没问题,只要把花儿和人都照上就行了。尚主任照完后,向家明接过手机看了一下,说哇,可以,晚上发给她女儿看。花地的右侧,是一条山沟,从山上下来的山泉水从沟底流过,哗啦哗啦地响。向家明往泉水响处看了看,在一些流垂的植物遮掩下,泉水有些明明灭灭。尚主任说:这些山泉水就是天然的矿泉水,一点儿都没有污染,捧起来就能喝。向家明说:真想喝一口尝尝,可惜山沟儿太深了,我们够不到水。她把手一挥:走,继续前进!问尚主任:这条山路一共有多长?

      四里多吧。尚主任说。

      不算远,咱们走了多少了?向家明向高处展望着。

      大约三分之一吧,走过那段凿在山壁上的路,就差不多了。

      向家明这才想起来,他们在山下远远看到的、像是挂在悬崖的蛇皮一样的小路还没走到,更艰险的考验还在前面。开弓没有回头箭,越是艰险越向前。给自己加油似的,向家明蹚开几乎被野花遮掩的小路,走到前面去了。

      向家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山上住的有没有正上学的孩子?路这样难走,连大人走起来都很困难,上学的小学生怎么办?

      有呀,尚主任说:我知道的,在山上住的至少有两个正上小学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每天上学、放学,他们都是走这条路。他们中午不回家,只带一个馒头,或一个蒸土豆,就算是一顿午饭。遇上下雨天,或下雪天,家长就不让孩子去上学了。孩子急得直哭,家长也不放他们走。

      向家明说:那是的,要是我女儿的话,就是不让她上学,我也不能让她走这样的路,孩子的生命还是最重要的。

      夏支书说:山里的孩子没办法,他们走这样的路上学,是为了上好学走出大山,从此不再走这样的路。他们要是不上学呢,就走不出去,一辈子都得走这样的路。

      话题又回到路上。人生了两条腿,就是为了走路。走的路多了,人才站立起来。而目前这样的路,站立起来的人得重新趴下去,变成像是四条腿的动物。这样一来,人不是进步了,而是退步了。要想让人进步,必须解决路的问题。向家明想起村党支部委员、月亮村村民小组组长周志刚说的话,路是高远村陷入贫困的主要矛盾,这个主要矛盾不解决,其他矛盾就无法解决。包括孩子受教育的问题,也无法解决。所以,在帮助高远村脱贫攻坚的过程中,她要把打通道路的问题,放在首要位置,作为主攻方向加以解决。

      在不得不通过那段在绝壁上凿出的小路时,向家明想到了两个词,都不是很好听,一个词叫面壁,另一个词叫横行。面壁,是说她脸朝里,一直面对着石壁,悬崖下面蹿上来的风,吹得她脊沟发凉,她根本不敢扭脸往外看,仿佛一看就会跌进万丈深渊,只能两眼瞅着冰冷的石壁,鼻尖儿几乎贴到石壁上。横行,是说她的两只脚不能竖着走,只能横着走,像螃蟹一样。她又比不上螃蟹,螃蟹横行起来,速度是很快的,她呢,只能在尚主任和夏支书的前后保护下,一横一横往前挪。一些险境就是这样,当人站在低处,远远地向高处望时,总有些让人望而生畏。而一旦登上高处,把险境踩在脚下,会觉得险境不过如此,并不是不可逾越。越过了险境呢,会油然生出一种胜利感,禁不住想欢呼一下。向家明就是这样,当她从绝壁上的小路上走下来时,不由地举起双臂,握着小拳头,喊了一嗓子:胜利了!喊过之后,她问尚主任:我是不是还可以?

      可以,向书记当然很可以,比男书记都厉害。

      咱们下山时还走这条路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尚主任和夏支书互相看了看,尚主任说:没有别的路,只能原路来,原路回。

      …… ……

      (《花灯调·挑灯篇》将刊于《中国作家》2023年第11期,整部作品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 2023年10期)

    【审核人:站长】

        标题:刘庆邦:花灯调·栽花篇(长篇小说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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