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洞庭湖畔的亮灯村,旧日渔村景象和渔家生活方式已随时代变革而消逝。当革命的渔火、青春的渔火、现实的渔火以及理想的渔火,重新交汇于此,乡村振兴图景下的全新理念和寄寓了浪漫色彩的美好设计,又能给乡村带来怎样的未来?
沈念,1979年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著有作品集《灯火夜驰》《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等。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渔 火
文|沈 念
一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亮灯村报到,陈保水见面第一句话,撑腰的人来了。我顺势拍拍他的腰,笑着说,这腰没人撑也蛮硬。傍晚他陪我沿亮江溪走了两小时。这是个老渔村,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溪流穿村而过。他像导游,一路讲个不停,说溪水直接流进洞庭湖,四季可以游泳、捉鱼罩虾,“亮江”人们叫顺口了,外人却错把一条溪流当成了江河。又说到他十一岁那年夏天,长江过洪峰,湖里涨大水,过了警戒线,半夜水倒灌进来,往低处漫,一觉醒来,淹了不少周边田地,但村里人没事,家家户户都有船,大伙把家搬到了船上。
亮江溪也可以说是条河,湖区这样的河汊沟港多,宽处十几米,窄处也有两三米。沿岸建了三座风雨桥,桥上有长椅,带孩子的老人、妇女,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桥廊上晒风景。风景多少年没变过,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过去沿水迁动多,来来往往有人气,现在老人老了,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就有些灰暗,死气沉沉的。
陈保水是在外务工返乡的“渔三代”,春节前才上任的村支书,一九八四年生,左眉间长了颗肉痣,抬头纹密麻麻的,看起来比大几岁的我还显老。我们很快处熟了,说话做事有了默契。我拍过他的腰后,他的背似乎挺得更直了。在他心里,他想带着村民过好日子,我是来给他撑腰的。有次喝过酒,我夸海口,我也找了个撑腰的。他很欣喜,问是个什么大官。我说,不是大官,但比大官有名气,是位知名教授。在陈保水的惯性思维里,村里最缺的是钱,有钱腰杆子就硬气了。我说,钱是重要,更重要的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我让他在网上搜曹毅环的名字,他一搜果然各种新闻链接,就催我赶紧把这位高人请过来。
曹毅环是我的同门大师兄,农大的教授、博导、专家,头衔能写半页纸,四处行走,讲学授课,离登《百家讲坛》一步之遥那种。那时导师经常把他的刻苦发狠和聪灵悟性拎到其他弟子面前赞美,爱意浓密,让人羡慕嫉妒恨。他是硕士毕业留的校,又到北大读了个脱产博士,据说他是导师多少年第一次找校长开口要的人。
业界对这位师兄褒贬不一,有人说他通达事理本质、敢说真话,也有人说他罔顾现实、纸上文章,但这些评价丝毫不影响他这些年如日中天的声名。天下乌鸦大同小异,哪个行当不是摸爬滚打,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导师八年前病逝,农村农业改革研究这块阵地的旗帜,慢慢就是他扛起来了。有几个铁杆公众号,连篇累牍推介他的现代乡村营销理念,我浏览之后,心里有怪怪的感觉。大众传媒和自媒体发达的时代,各行各业都在蹭流量,有同门说他滑腻了,走离正道,剑走偏锋,但看到点击量和粉丝拥趸,成败论英雄,大家叹着世道,也就不便打击他了。人家出席各种活动,帮人营销,也营销自己,互惠双赢。吃酸葡萄的人总是感慨,成功者画的任何圈都是圆的。
下乡前一天,原本他答应给我饯行,临时出差取消了。我在电话里给他备底,我在亮灯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推托,笑呵呵地鼓励我,凡事既要规划先行,也是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他又说,一个人,一件商品,一个村庄,都大有营销文章可做。话初听有点像忽悠,一深思是那个道理。我到亮灯后思来想去,发现顶层设计的事延误不得,也势在必行。我得自己搞清楚,亮灯未来是朝哪个方向前进,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也容易脑子发热,急火攻心时,有事没事就让他支招,明面是找他讨教,暗中是想他出手相助。说句真心话,我们一群人从省城下到村里,有的原本是乡里伢子,哪个不想干出点模样,有的把自己当作本地干部,设身处地想着解决现实难题。
曹毅环是个大忙人,平时应邀讲座、课题调研、会议评审,飞来飞去,前不久又喜事临门,接任新院长一职后就更忙了。他被我逼急了,就允诺推荐一个弟子,是位女博士。他并不详细介绍女博士的成长历程,我更加忐忑,直接质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马。他说,你要相信我,不需要我介绍她,慢慢接触后就会认识她。我不依不饶,还是觉得没他不行。他说,小村国是,全国一盘棋,乡村积聚了那么多力量,前面的脱贫难题翻了篇,过渡到乡村振兴,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是更高难度的挑战,我们不妨用用新人,新人有新办法。最后他油皮地说,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二
转眼到了九月,我周末回城,特地去了趟后稷园。后稷园大树成荫,虽然开学人来车往,喧声不断,但临街有两幢新楼遮挡,把吵闹屏蔽了,拐进来就像到了另一片天地。那幢有百年建筑历史的传习堂,几经修葺,老旧气息挥之不去,几间教室灯火明亮,偶有声语,也是如昆虫私喁钻入尘土。
我上次仔细走进这园子的时间忘了,多年前的大学青春是这里度过的,回忆有不少,只是被自己掩埋而已。讲座早开始了,曹毅环眉头微锁,双手撑在讲桌上,像在用力推一块巨石。这是他多年来没变过的讲课姿势,手撑累了,或者需要板书某个关键词,他才转身,继而双手插进裤兜走来踱去。每次我策他时,他就替自己辩解,西西弗斯才是最幸福的人,可他成不了。
我在后排找了座,开了半下午车,有些犯困,中途打了个盹,似乎记起些故人旧事,又是个很混沌的梦,能确定的一幕是后稷园那棵活了千年的香樟,树皮坚硬得像是穿着一身铠甲,几个恍惚的人影都是树下走出来,又绕到树下消失,粗壮的树身像打开着一张隐形之门,人人皆可自由出入。有关这棵树的传说,有人考证是王阳明先生经澧水入湘讲学,亲手栽植,但树原是栽在别处,解放初期一位做湖湘地理植物分布调查的老教授发现,建言移植过来,乃为荫护师生之意,后来成了镇园之宝,也被人叫作“阳明樟”。校方慎重起见,不想担挖古树进城的恶名,只在吊牌上打了两个字——“古樟”。
梦中醒来,我心头闪过一丝惊慌,旋即意识到并没有打扰到别人,就有了莫大的庆幸。眉头皱锁的曹毅环还在滔滔不绝。同门师妹曾说喜欢他这眉头,深邃,起伏,有雕塑感。讲座接近尾声,我往台下听众看,看到的都是后脑勺,心想哪位才是他要推荐的女博士呢。不经意朝隔着走道右前排女生多瞟几眼,一张素净的侧脸,扎着短马尾,过膝的锦灰色长裙包住下身曲线,一双湖蓝色帆布面鞋,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出罗琼的身影,当年坐在这里刻苦学习,她和我一次次探讨着朦胧诗中橡树、田园、四季、远方的意象。我也曾有过当画家、诗人的梦想。二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时间经不起回忆,回忆的欢欣也是苦涩的味道。我很好奇,现在读农大的学子们,还会去读诗歌吗,真正理解关心大地的有多少。
热烈的掌声终于结束了这场讲座。学生一窝蜂散去,剩下几个还缠着曹毅环,不知在讨论什么。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是学生说话多,他倒显得有些局促,大概是不知该如何拒绝并退出这场对话。
站得笔直的瘦男生眨巴着眼睛,语气充满敬意:老师,乡村那种隐秘的社会契约关系,内化为村庄的地方性规范,当真这种关系牢不可破?有的男生说话做事过分柔软,少了阳刚旷野之气,反而令人不适,这一点曹毅环也偶尔吐槽。
换作我,早就会明确告知此门不开。但曹毅环永远不会直接拒绝一个人,他宁可表情木讷,双眼发直,让你猜不透他心里的答案。晚上的讲座让他看上去筋疲力尽,我朝讲台走过来,他手臂半缩,五指抠动,像要抓救命稻草般抓住我。他的电脑和书本已经被那位短马尾女生收起来,装进黑色提包。
我假装挤出微笑,扶起曹毅环的后肘,像是亲密交谈,把他请出教室,借机甩掉了那个男生。短马尾女生拎着包紧跟身后,我装作没看到。后稷园的夜色中流动着青草的涩味,时浓时淡,这是我喜欢的。在亮灯的夜晚,我常一个人走在田埂上,呼吸着田野上才有的味道。
走到停车场,女生止步,想说什么,又在等着曹毅环发话。他从女生手中拿过包,像是突然想起来,给我介绍,叶博士,准备推荐给亮灯的人。
女生知道我和她导师关系非同一般,落落大方地鞠躬说,老师好,我叫叶明朗,请您多多指教!我看了两眼,真有这么巧,就是教室里我打量过的前排女生,突然没忍住就笑了。曹毅环不知我笑有何意,说,你们之前认识?我连忙摆手,初次见面。又朝女生说,我不是老师,我请你导师去喝酒,你可以一起去。她因为我莫名其妙的笑而有些发窘,看了看曹毅环,似乎是征询导师意见。曹毅环不多饶舌,说一起去吧,你正好和魏书记聊一聊,约个时间去一趟亮灯。
上了车,我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她,坐姿笔直,很用心地听我们的聊天。曹毅环长吁口气,说起刚才那紧追不舍的男生,资源环境学院的,想跨科考农学的博士,凡讲座必来,总要提几个三言两语回答不了的问题。我说,资源环境学不是挺好吗,很热门啊,就业方便。转而我问叶明朗,女孩子学什么农,难道真想广阔田野战天斗地,退一万步,以后择业除了高校也没啥好的去处吧。我言下之意是,这么美好的年华,学农可惜了。
叶明朗的回答让我心头一惊,她说,人生定论一说,在现代社会已不成立。留短发的女性都有个性有主见。夜风吹进车内,曹毅环拉合上衣拉链,说人家博士毕业,转头扎进金融行业,也不是没可能的,你不就是跨界前辈吗?
他说的也属实,大学期间我曾想当画家、诗人,喜欢写写文章四处投稿,学校的神地文学社我算是骨干之一。毕业后,我却进了一家新成立的城市报社,负责文化地理,与我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几家报社合并成立传媒集团,我凭借做记者积累的一点人脉资源,考公务员转入宣传部做起了新闻宣传工作。两年前,部里下去对口扶贫村的一个副处长调去政研室写材料,临时少了个人,我被抽调下了乡。后来部里联点村转到湘北,分管副部长找我谈话,说我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又是农大出来的,让我带队在村里再干两年,言外之意对将来的发展是百益无一害。我答应下来,也没再去征求家中老人的意见,人到中年,和罗琼离婚后过得曲曲绕绕,日子似乎变窄了,每个人的孤独也远非三言两语讲得清楚,都是为“将来”所累,家里的将来、单位的将来,我郁闷时也飙几句脏话,谁想活在将来谁去,我只想活在当下。几个朋友把酒一喝开,心里也想通了,去就去吧,哪怕就当是一种逃避。
现实又是没法逃避的。去了就得干出点名堂,母亲也这么叮嘱我。下乡的任命文件公示,我第一个信息是发给曹毅环的。他说,文件都下了,我不支持也得支持,抛给你一个思考题:如何建立生机勃勃的城乡关系?我说这个理论问题是学者研究的,他说这也是一个实践探索问题,是你要脸对脸背靠背的。下乡干事,有一段日子感觉人变成了一台连轴转的机器,成天应付的那些上面要检查的指标和文件,要走家串户,要跑资金项目,要求人办事。日子貌似热闹,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没弄明白那个“生机勃勃”究竟要如何去理解去建立。村庄巨变属实,但空有器物堆砌,无人气升腾,纵然造就万千景观,不过徒有其表。我不相信曹毅环不知现状不懂我的困惑,但他永远都是乐观主义者。
转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停进学坡路口停车场的车位。与当年不同,农大几经扩招,人车流量剧增,道路几次扩建,不得不把某些路段交通规划成单行线。路两旁都是统一设计标牌的特色小店,青春男女进进出出,校园里吃的花样众多,永远不是一个问题,从店面里飘出尖辣椒的呛鼻味道,两个喷嚏下去精神一振。
我假意讽刺曹毅环,你不邀请我来,母校变化这么大,当年的根据地,都换了面目,认不出了。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领导不体恤民情,不深入群众,现在倒打一耙。我笑嘻嘻地说,我哪敢到曹教授的地盘造次,铁打的教授流水的学生,徒子徒孙围着转圈,教授的饭局一般得提前一个月约吧?曹毅环急了,对叶明朗说,毕业以后千万别当公务员,机关里待久了,不是势利刻板,就是油腔滑调。我看到她嘴角微笑,反驳道,典型的以讹传讹,叶博士要以正视听啊。
我们说说笑笑,走进那家叫“朋聚”的老店坐下,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混着酸菜肥肠和铁板鲫鱼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店里的两道招牌菜。那个曾经忙里忙外的女老板,脸上皱纹多了许多,涂了脂粉描了横眉,半老徐娘。我还记得她素颜的相貌,热情似火,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那是创业者前景无限的模样。
看见我们走进来,她左右没瞅到得空的服务员,立即腾挪着发福的身体从吧台后迎出来,动手收拾了一张角落刚腾出来的小方桌,把我们安顿好。曹毅环盯着女老板的脸,严肃的表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据说这家店在城里开起连锁了,想当年,也就是从农村进城的年轻夫妻俩起早摸黑辛苦经营。我问道,生意好啊?她笑盈盈地说,劳烦你们的照顾。我又问,还认得出我们不?她蒙在那里。大学城每年数万人来了走了,都要被她记住的话,难度太大了。我接过菜单,点好菜,说看你还记得不,店子开张生意做的就是我们,一共摆拼才三张桌子。没想到眼前人知道她的历史,她一惊一乍,贵客啊!我让老公亲自做我们家的特色菜。
曹毅环从包里摸出一瓶没有标签的黑金瓶白酒,感慨道,看看这一家子,时光不负赶路人啊。我扑哧笑着,对叶明朗说,贵导师总是喜欢用乐观的理论总结悲观的生活。他把手一挥,说你不要上升到理论高度,也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能总结多元的生活。我顶回去,说生活到处渗透着理论,也在诞生新理论,理论就是顺着生活的楼梯往上爬的。在他面前,我很放松,喜欢斗嘴,说话无遮无拦。当着学生的面,他让我几分。叶明朗听任这种老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满脸笑意,不作评议。
她拿酒瓶给我们的玻璃杯满上,倒出个双眼皮。我说,这不喝酒的人倒酒功夫却厉害。她的脸红到耳根。突然店外一阵喧哗声把我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两个年轻女孩在店前空地又唱又跳,摆弄各种身体造型做直播。一个女孩穿件橙色T恤,棕榈树的高腰长裤,头上却扎了一对兔耳;一个女孩脸稍圆胖点,粉色针织衫,紫色波点宝塔裙,扮洋娃娃公主状,甜美可人。
我朝表演的女孩嘟嘴,问道,网红达人,大学生的精力都搞这个了,叶博士怎么看?叶明朗也多看了女孩几眼,说,自媒体打开了人更多表达的空间,校园里见多不怪,也不都是学生,有的就是职业网红。曹毅环不以为然,说,时代大潮,总是不断有新生事物加入奔流的队伍。我叹了一声,鱼龙混杂,鱼目混珠。叶明朗轻声说,太纯粹就会单一。我说,不愧是曹导师高足,他过去有句话挂在嘴边,世界死于单一。她一笑,所以道家才说,一生二,二生三。
几杯酒下去,言归正传,就说到去亮灯的事,这是我来见曹毅环的目的。我假意叫苦,实则激将,说曹导师不帮我把顶层设计做好,不出好点子,到时两年一晃眼过了,不是组织上让不让我回来,而是有没有脸回来。在我心中,他是唯一能帮我支高招的人,也是能照亮亮灯的那盏“灯”。
叶明朗朝直播的女孩看了一眼,眉宇舒展,说,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把亮灯村做成网红村庄?
曹毅环望着我,似乎等我对她这个点子的反馈。我不得不承认,这极可能是个大胆且能一炮打响的创意,但内心又很快否决了。没有长效的发展模式,图个炒作,热闹一阵,人走了,一地鸡毛,村里的变化不是从根上长出来的,这样的热闹不凑也罢。可我假惺惺地点头说,愿闻其详。
她看着我,端起杯子,说网红其实就是营销学中一种现代方式,很多人接受不了,观念不转变,没有认同感,站在潮流之外,这样的合作很难。我笑着迎杯,一口饮尽。也许是酒劲上来,我被门外人群围观的网红直播感染,时代大潮顺应者立潮头,突然对这位有想法的女博士生出一种信赖,一口抿尽杯中酒,说,那我在亮灯等你。
直播结束,女孩拆掉支架,套上米黄风衣,盘散长发,人变了个样。她们拎着长条形的旅行包,手挽手,亲密地消失在夜色中。街巷里的声嚣渐渐平息,时间跨入新的一天。我们准备撤了。我酒喝多话痨,搂着曹毅环的肩喋喋不休,做成了网红村庄,我陪你醉一回。
等代驾到来之前,我们在路边先帮叶明朗拦了辆出租车。帮曹毅环叫的网约车很快也到了,他取下眼镜,鬓角被眼镜架压出两道凹痕。车启动了,又停下来,他伸出头说,有件事告诉你,小叶老家是巴丘的,听说她爷爷年轻时也在亮灯待过。
车屁股吐出一缕白色气雾嗖地跑远了。叫来的代驾麻利地把他的小电驴放好后备箱。我斜靠着座位,车载电台的音乐节目,播放着左小祖咒唱的《乌兰巴托的夜》。穿越旷野的风啊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灯光在挡风玻璃上一亮一灭,夜色闪烁,真是愿意沉醉不醒啊。歌词写得多好,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我脑子似乎非常清醒,小叶的脸和笑犹在眼前,曹毅环也不把话说透就走了,讲半截留半截,是何意思呢?新人有新办法,信了就能成,我耳畔回响起他的话,那就信了吧。
三
住在亮灯的渔民,有的祖上是从甘肃、江苏、湖北、江西过来的,虽经几代人沉淀,但口音难变,各说各话,也都能互相听懂。也有的过去是天吊户,花钱托关系,洗脚上岸,弄到一个户口,在这里落下根,虽然生活没变,还是在水上漂,但像有了地的农民,心里格外踏实。
巴丘的本地渔民在村里占多数,洞庭湖是一片肥水,不能尽落外人田。以前几个强势点的,占着管事的位子,或者游荡在湖上做着收鱼贩鱼的二手生意。这生意赚钱来得快,不分本地外地,鱼都要过他们的手,稳赚不赔。渔民敢怒不敢言,认了太平世道下的潜规则。有门路的,私下攒厚了底子的人,几个合伙跑运输,从鹿角码头、南岳坡、街河口到城陵矶,远一点跑到钱粮湖、南县、华容、安乡。最多的是运芦苇,沿湖都是芦苇场,川黔湘西来的砍苇人割好码齐,改装后的手扶拖拉机运到岸边,有空船来装货,船老板都小气,不肯有一点浪费,吃水吃到船舷,恰恰好,再多一分就漫水了,堆起老高的芦苇,穗花白白的,像是一座雪山在水上航行。
回村后,我跟陈保水打听村里有没有姓叶的人家,话刚出口,我就觉得问了个离谱的问题。叶明朗的爷爷肯定很早就离开这里,而且据我所知,村民主要集中在陈、盛、冯三大姓氏上,加上零碎的匡、彭、许几个小姓氏人群,没有叶姓。
陈保水肯定地说,冇得姓叶咯。他家祖上是从益阳沅江迁过来的,话土得掉渣,把“喝茶”说成“恰拿”,妹妹叫“老米几”,中年男人叫“南宁嘎”。村里另一群人说话的声调像唱歌,发音是卷着舌头的,会把事情办好说成“搞死火哒”,有麻烦了就说“噶哒卵”,一群人茶余饭后聊天变成了“玄哈雅白”。我像听天书,半个月后才敢连蒙带猜,牛头不对马嘴地搭腔。
他的老父亲插嘴道,乱胡讲,谁说冇得姓叶咯。我一听,马上请陈大爹讲明白。他捋捋下巴几根稀疏半长的白胡子,说解放前一年冬天,有个躲到村里的地下党自称姓郑,其实他本来姓叶,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他藏的那户就是老盛家,老盛是江苏漂过来的,他的女儿是根独苗,喜欢上了这个高大俊秀的地下党。姓郑的是为了掩护身份,但老盛家女儿真心生出好感,两人简单办了一场水上婚酒,男的倒插门,但后来又分开了,老盛闭口不提,不知具体什么情况。
我想其中定是有故事,没这么简单,盘根问底,他是怎么到亮灯来了?陈大爹说,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应该是开春,他坐着匡大嘴的船,先到艑山待了两天,然后来了亮灯,那时仗打得人心惶惶,说是要渡江了,老蒋千方百计要守长江江防,派了几个兵团几十个师守着武汉、南昌、九江,守江的是白崇禧,解放军要过江,就四处在两湖两江找渔民,他的秘密任务就是组建一支数百人的渔民队伍去帮着部队渡江。哪里有那么多人啊,兵荒马乱,人都跑不见了。
我边听他说,边在网上搜索渡江战役的经过:
5月14日,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在湖北团风至武穴地段横渡长江,16日解放汉口,17日解放武昌和汉阳。国民党军第十九兵团司令官张轸率部2万余人起义,加入人民解放军。与此同时,为策应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的渡江,第二野战军一部于5月17日解放九江,22日解放南昌。
我放下手机问道,后来呢,去了多少渔民?陈大爹摇了摇头说,姓郑的有次去艑山,遭了埋伏,县城保安队的截和了,他受了点伤,死里逃生跑到芦苇荡里藏了一天一夜,被老盛家救了,悄悄地带了回来。
那个动乱的年代,人的命运真就像一片落叶,在空中飘着,遇到风起,又被吹远,不知什么时候落地,也不知落在哪里。我心中唏嘘,又在网上查到:
7月20日,巴丘所属地区全部解放。
陈大爹讲述的从时间点上考证是逻辑成立的。那位郑地下党要完成的任务,那些渡江战役参战的渔民,有人去了没有,去了多少,也许要去查一查档案馆的史料。
我问,他和老盛家女儿后来什么时候分开的?
陈大爹重重地叹了声气,说道,差不多是秋天过完的时候,姓郑的要走了,组织上召他进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当了大领导,又结婚了,盛家女儿就一直留在村里,没再嫁人,也没进城,她活到六十岁那年,生日一过,突然不吃不喝,痴痴呆呆,一整天可以坐在湖边,望着远处的艑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市医院派医生上门,检查了一番,说不清原因,一个月下来,人瘦得变了形,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得没影了。没过多久人突然死了,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冷了,可能死于后半夜。当时有人说,她要是做场寿宴,热热闹闹,叫上村里人吃去点腥素,喜气冲一冲,就不会得这种奇怪的病了。
陈保水突然想起什么,拍拍大腿,打断他父亲,说道,老盛家上一辈听说来生根的是两兄弟,湖上遇龙舟水,浪卷起十几米高,船被打翻后,抱着一块船板漂过来的。他们中的老大学酿酒,老二还是打鱼,现在的盛全伍是当酿酒师傅老大的后人。
陈大爹满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好像是责怪他把要说的话都抢走了。我问陈大爹,这个地下党尊姓大名,我查了巴丘地区历任的领导,没有姓郑的。他怔了一下,眼神一片迷茫,像起了浓雾的湖面,缓缓才说,他那时候干地下党么,用的假名字,后来他恢复了用真名,像是叫叶广志。
我说改天去核实一下,找政府部门工作过的老人一问,应该不是件难事。如果真姓叶,那估计曹毅环讲的没错,但叶广志还在不在人世不好说了,至少也有九十了。陈大爹说,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么。他翻了翻眼,眼里像起了大雾的湖面,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岔开话题,对陈大爹说,我在亮灯待的这两年,您老人家得好好帮我,大事小事多顾问顾问。他没明白我的意思,瞪我一眼说,土埋脖子,问个么子?我马上解释说,亮灯没有您不知道的,顾问的事不难,对您来说是易如反掌。他这才缓缓站起来,把瓷缸里的茶饮尽,摇了摇,亮在我眼前,脸上皱纹一根根颤动起来,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地方政府十年前启动了渔民上岸工程。“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这两句宣传标语像广告刷满了空白的墙,统筹新盖了长相大小一模一样的安置房。时光兜转,沿湖村庄像模像样起了变化。亮灯的房子外墙都刷成了米黄色,人们说老渔村变成了渔民新村,黑瓦翘檐,前坪后院,前窄后宽,有几户种了些月季、栀子、三角梅,深红浅绿,有几户搭了竹架,葡萄叶攀着长出一片浓荫,下荫处养了几只鸡,后面方方正正弄出块菜地,南瓜、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但更多的地是荒着空着,年轻人都出远门了。上面把亮灯定成扶贫村,经过一轮建设后,通村公路修阔了许多,准确地说,是没有修不好的路。修路是乡村建设的最大公约数,亮灯人走惯了水路,一看到那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太阳照在路面上,银光闪闪,像是水波泛光,大伙都说奇怪,怎么头有晕眩感。
我初到亮灯村那些天,陈保水有事没事请我去家里吃饭,话篓子似的往外倒。他是个热情坦诚的人,肚子里有话就要悉数倒出。他说过去巴丘的经济不好,靠山吃山,山上除了禁伐的杉、松,少有特色出产;靠水吃水,湖里的渔业资源,滥捕滥捞后日益匮乏,一年中过了春季禁渔期,渔民夏、秋两季下湖,加上水情复杂,弱势的渔民风里来雨里去,怕大风大浪,一不小心,一条船连同身家性命也保全不了,起早贪黑混张嘴,一年到头积攒不下几个钱不说,最怕下一代继续漂,居无定所,读十年书换九个学校,那个托人求人难死了。亮灯的孩子大多送到岸上的亲戚家寄住,花钱买有希望的日子,但一些年过去,真正有出息的少,中途主动辍学、初中毕业就外出学手艺的居多,也有不少人子承父业继续水上漂。
陈保水接着说,亮灯有名无实,要借光才能亮起来。陈家父子在一起,陈大爹总打断儿子说话,批评他乱胡讲,意思就是别瞎乱说话。老人风浪里来去,凡事谨慎,我也理解,他对我这个上面派下来的书记还在观察。陈保水不管,说自己性格生成的,变不了,也不想变。陈大爹水上漂了多年,患有严重的骨关节风湿,干不得重活;陈保水读到高二,老娘生了场大病,家里急用钱,他一咬牙就退学去打工,结果钱花了,病没治好,又把读书耽误了。他是个能干人,灶台上三下五除二,弄了个四菜一汤,水煮鱼头,油煎毛哈鱼,豆豉炒青椒,红苋煮皮蛋。陈大爹从壁橱摸出一瓶酒,说是村里老盛家后人盛全伍酿的谷酒。他的手有点抖,抖了几年了,下乡义诊的医生说了是帕金森前期。斟酒时,我要抢过酒瓶,但被他挡住了。很奇怪,抖手倒酒,斟满时酒贴着杯沿冒出一条弧线,但没有漏出一滴。
把酒干了一杯,陈保水就讲他养鸭子的经历。第一年,遇到雨季,收上的稻子烘不干,眼睁睁地看着稻谷烂掉。他看着我,你说悲惨不悲惨,换作是你,会怎么办?
我从他表情里看出蹊跷,一定是逢凶化吉了,但我回答不上来,就眯笑着摇头。
我一摇头,陈保水就得意起来,他说,谷子烂掉当时死的心都有,毛估算,村里所有家户累积起来,该是烂了十几万斤,烂了就烂了,那段时间我人也要烂了,口腔溃疡,蹲厕所屁眼火烧似的。但我不能死啊,是哪个伟人讲过,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立起身子,拍了拍屁股后兜,坐下来接着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干着急干等,天无绝人之路,最后邻县有个养鸭子的人找上门,当作鸭饲料收走,五角钱一斤。
就这么简单,我愣住了,这不像是我期待的那个结局。
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笑道,谁会想到我从那个养鸭子的身上受了启发,来年我继续种水稻,稻子收割,碎稻谷落在田里,也养群鸭子。我算好每天一只鸭子吃多少稻子,就圈一块地,把鸭子赶进去,第二天再换一块地。第二年收稻子,我就真用这个办法喂鸭子,你说鸭子进了田,拉屎拉尿,渠沟里的水又变“肥”了,我琢磨着这肥水能干点啥,思来想去就养了泥鳅。那两年粮食价格不高,但养鸭子和泥鳅帮我赚了一笔钱,这算不算循环经济呢?
从那之后陈保水就不在外打工了,回来头一年受挫,但想了这么个点子,说出来有理,做起来可行,实践出真知,村里有些人家就抄作业,到年底赚了钱,村委会班子改选,民意所向,把他推上去了。
听儿子说话得意忘形,陈大爹露出老江湖的威严,旁敲侧击,说别听他吹牛,水深鱼多,人多智广,没有谁天生通晓天下,他是我的崽,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陈保水也不恼,反过来斗嘴,你不就是渔业队干了几年队长,那时是过度捕捞,现在什么年代了,水里都快没鱼了,你信不信,哪一天就彻底全禁了。
陈大爹在湖边生活了一辈子,对湖有感情,心里有张活地图。清道光年间洞庭湖的面积达到鼎盛,后来围垦造田,缩小了许多,剩下不到过去的三分之一。这些年人又悔恨了,开始退田还湖,水流穿过数不清的小村庄,摊开水域图,密密麻麻的。那些村庄有名有姓,但后来上岸、禁渔的大势所趋,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水边活着,人走了多半,有的村合并后搬迁,老地名被打入了历史冷宫。亮灯的地理和历史有些独特,近水,也近山,人口稍多些,打鱼的名气也传得远点。一度有几年,城里还有人驾车数十里来这里买鲜鱼,留下一条青石板街市场,鱼市终没有做成,还是离城远要开车又易堵塞,即便基础条件改观很大,但人气冷,转来看去总差点什么。
陈大爹跟我说起祖辈饿肚子的年代,亮灯人总能从湖里和湿地弄到吃的,日子好起来后,反倒显得拮据了,那是有了比较心。人与人,最怕比,也比不得。我早听说前些年,城市搞东扩,新城区越走越远,老街区越发破旧,后来换了一任主政者,说不能忘本要往南延,借着老城区改造和沿湖地产开放,城市的边界往亮灯村靠近了不少。禁渔的事也摆在面前,媒体已经吹风,就等一声令下了,我猜不到这些水上的老伙计会是什么感受。陈大爹把吸得嗞嗞响的酒杯放下,禁了好,禁了不去遭那个水上的罪,还怕政府不给口饭,有口饭吃也蛮好的嘛。
不是吃口饭,讲的是要共同富裕。陈保水无奈地说,我的咯酒迷糊爹爹,老班子思想,做撞钟和尚,过一天算一天。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