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坐落在皖南敬亭山北麓一个坐北朝南的小山坡上。离家门口不过五十米,就是由原先的老屋基改建成的菜园地,菜园地的正南方是一个深深的水潭,确切地说应该称之为大水凼。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家、东边的阿妈家和西头的年谱家,都在这个大水凼里淘米、洗菜、担水吃。水凼可不是死水潭,它是由一条水沟连着上游水库般的胡子塘,只要胡子塘的水不干枯,那水沟里便四季流水哗哗不断。跨过大水凼出口的东边土埂上松木小桥后,便是一条有点斜但却一点也不弯的田埂,五十米过后,它便来了一个“之”字形的下坎,然后大致向南,用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连着,一直连到我的外婆家。
我家与外婆的家不远,大约三公里左右。天气晴好的黄昏,站在我们村桃园东头那高高的望牛墩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外婆家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记得小时候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去外婆家,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后,来到一个叫罗塘冲的村庄。挨着村庄的前沿,一条弯弯的田埂连接着小河上一座松树桥。有时候松树桥被大水冲走了,只剩一两根桥桩,让人望“桥”兴叹。桥南就是江冲里,而每次到了江冲里,无论是在父亲的肩上,或是在母亲的背上,还是后来我自己走在杂草丛生的田埂上,心情都是激动得无以言表,仿佛已经看见外婆在敞开双臂揽我入怀。那种亲密的感觉,除了母亲谁也比不上,真的,谁也比不上。
那时候家里特别苦,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猪肉、豆腐和豆腐干。平时,只有外婆来了,我们才有一顿好吃的饭菜,倒不是因为外婆来了才会到集市买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她,而是外婆准会带来一些好吃的,包括她带来的咸鱼咸鸭腊肉等。正因为这样,每次我到大水凼里淘米洗菜时,总会习惯性地抬头朝外婆家的方向眺望,盼望着外婆微笑地朝我亲切地走来。记得这样的日子不多,但也不少……至今我脑海里还固定着这样的画面:正在大水凼边淘米的我,猛一抬头,看见百米外的外婆,身着蓝色的司林布对襟褂子,胳膊上挎着一个盖着头巾的竹篮,脚步匆匆地走来,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沙沙地扫着外婆的衣裤。这时的我不等外婆看见,便一溜烟地拎起筲箕跑回家:“妈呐妈呐,外婆来了,外婆来了!”那感觉甚是欣喜、兴奋和激动,不仅仅是因为外婆会带来许多好吃的,还有被她老人家疼爱过的温暖会立刻涌上心间。
就像当年许多乡村孩子一样,我和弟弟俩小时候几乎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童年的。外婆的村庄叫竹山,也称竹园或李冲里。外婆的家坐落在村子顶南端的一个大水塘边,几乎是三面环水。特别是门前不过二十米的地方,有一方大而深的池塘,水是常年碧清碧清的,有外婆喂养的鹅鸭在水里游来游去的。而在水中央,有一个长满翠竹的小岛,常年都是郁郁葱葱的,哪怕是寒冷的冬天,也会引起牛羊和我的欲望,只是隔着冰冷的水,我们谁也奈何不了。我常常在春天看见燕子、鹧鸪在上面呢喃和咕咕叫着不停;而夏天的夜晚,则能听见青蛙的鸣叫和猫头鹰雪亮的目光在闪烁;冬天哩,西风凛冽,准能看见喜鹊、麻雀在竹稍上飞来飞去,忙着冬藏野果;只有秋天的时候,大塘里的水明显少了许多,我好几次试图借助门板之类的东西泅渡登岛,因为那上面野鸭的振翅声太有诱惑力了,可每次都被外婆或是大舅恫吓地制止,说那岛上有黄鼠狼、大蟒蛇,还有浑身铠甲的土龙(是野生扬子鳄),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不敢越雷池一步半步了。
外婆家的门前栽种了桃、梨、李、杏等许多果树,让我和弟弟的童年有了许多期盼和快乐。大舅和小舅都会在果子成熟的时候摘给我们吃,特别是桑葚熟透的时节,我们的嘴角经常是黑红黑红的。更有诱惑力是外婆家的屋东边,有一个比较深的天然水荡,里面长满了茭白,而茭白根下有许多静静卧着的鲫鱼和墨鱼。水荡里的水虽然不是很深,但要顺利地逮到它们却是很难,可每次大舅只要一卷裤脚下水,准能手到擒拿地捉上几条,让黄昏时外婆家的烟囱冒出鲜美的鱼香,有时也能引来端着饭碗笑呵呵的同村大姨父。
外婆曾经亲口对我说过,要带我回一次她的老家——巢湖岸边的巢县庙岗镇。那时,每次她说起自己的故乡时,眼睛里总是泛着一种光亮,还说自己是在父亲的一担箩筐里从江北来到了江南。这个我们祖孙共同的约定,小时候,她老人家总是考虑我的求学时间紧而一次次耽搁了,后来我长大了成了家,又忙于生计和工作而搁浅,直至她老人家逝世——我们的约定成了今生的遗憾。
去年的冬天,弟弟打来电话,说老家的田地因为经济开发区建设要征用,我放下手机赶紧回家,不为别的,只想再看看那弯弯的田埂,特别是那一条条连着外婆家的田埂。站在故乡的田野里,我环顾四周顿生惆怅,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于是就踏上几条去外婆家的田埂走走,然后停下来,闭上眼睛坐在田埂上,只想遇见外婆朝我款款地走来,那么亲昵地再喊一声我的乳名……
唉,草枯草又荣,几度春秋过。田埂犹在,一条连着一条,暂且一切没变,好像还是五十多年前的样子。可我的外婆呢?我站在弯弯的田埂上,对着空旷的田野大喊:娘啊,外婆在哪?你告诉我,你和外婆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