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人们通常把正月十五称为元宵节，城里人观花灯闹元宵，是春节里一个不可缺少的喜庆日子。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天门农村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年小月半大”。意识是说，正月十五比大年三十还要过得隆重一些，还要值得一家人珍惜这一天而欢欢喜喜地团聚。
是的，正月十五这一天之后，年就算过完了。于是，家家户户都会将春节里剩下的所有菜肴端上餐桌，一家人喜笑颜开地欢聚。因为，正月十六，家里就有人不得不外出奔波了，女人就要回娘家“歇正月”了。
六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爸爸请小爷幺叔都上我们家来过正月十五，小婶幺婶特意将自家的几碗好菜也端了过来。本来妈妈就准备了十几碗佳肴，于是，二十大碗将堂屋里那张大方桌摆的快放不下了。看着满桌香喷喷好吃的东西，我是多么盼望爷爷早点儿说“开席”这句话呀。好不容易等到幺叔将爷爷奶奶轻扶上坐了，我趁大人不注意时，倏地拿起一支鸡腿塞进嘴里，不巧被眼尖手快的爸爸发现了，他拧住我的小手，硬是将那只鸡腿从我嘴里拔了出来。“你做什么呀?今天是过年呀，应该让小元吃个够!”奶奶瞪了爸爸一眼，迅速将鸡腿还给我：“别怕你爸，有我在，你大胆吃!”奶奶拿起碗里一支最大的鸡腿塞给我，还是奶奶最疼我哟!
掌灯时分，一家人围坐于团年桌了。那个年代农村没有电灯，只能点上两只大蜡烛，把整个堂屋照得亮晃晃的。这下可以开席了吧，我拿起筷子在小碗里不停地敲了起来。可是，只见爸爸、小爷、幺叔站在堂屋神龛前，他们每人手里拿着点燃了的三柱香，虔诚向写有“天地国亲师”的神龛作揖，然后将点燃了的香插入香碗里。爷爷此时向爸爸发话了：“叫大元放鞭吧!”哥哥高高兴兴地点燃了早已绕在长竿的那串炮竹，一家人终于在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中开开心心吃起这顿正月十五的团年饭了。
那个年代，我们家条件不是很好，没有粮食用来酿酒，即使是正月十五的团年饭，桌上也只有两瓶代白酒，是专供大人们喝的。也没有像现在有“雪碧”、“椰汁”等饮料让我们小孩享用啊。饭桌上，听爸爸和小爷谈论要将那块低洼地改作稻田，将三块坡地改种高粱等等。也听到爷爷一再叮嘱幺叔，出去要多长个心眼，不要上了坏人的当，安安稳稳地挣几个良心钱回来。
因为是年小月半大嘛，爷爷奶奶给了哥哥和我每人一块钱的压岁钱(那个年代1块钱可是相当于今天的1000块钱啊)。小爷幺叔只给了我们5毛钱，我趴在爸爸身上不肯下来，翻遍了他所有的衣袋，才寻出了2毛钱。“你爸哪还有什么钱呀，他的钱不是早给你们哥俩做新衣服花了吗?”妈妈倒是替爸爸解了围。家人散了席，妈妈为奶奶端来一大木盆热水，吩咐我给奶奶洗脚剪指甲，说我眼力好。就是从那年起，每年正月十五团年饭后，我都给奶奶洗脚剪指甲，一直到我离开斗笠湾去城里念初中为止。
此时斗笠湾大队部的锣鼓声响了，因为每年从正月十五起，大队都要请来戏班子唱上十天半月的天沔花鼓戏。爸妈要在家收收捡捡，爷爷说自己年岁大不去看戏。于是，小爷和幺叔，小婶和幺婶，就用手推车将奶奶这个戏迷推到了戏场。
我们到戏场时，已经开锣，不过唱的是正戏前的玩戏。那些扛着长条子板凳的，端着木椅竹椅的，提着马灯捏糖人葫芦的，用车拖着大捆甘蔗高粱赶场的，还有提着香花生爆蚕豆带上小秤的，都争先恐后在戏场选准了自己的位置。而卖热茶的大妈早早地抢先占了最好的地方，火炉上茶壶水已经烧开滋滋滋地冒响了。我们这群玩童穿梭追逐于人群时不时炸响几个炮竹，这便成了戏场最有生气的活动亮点了。
当主戏《站花墙》唱到高潮时，戏台上便锣鼓长鸣，这就明示观众：向演员打赏开始了。于是，有向戏台上扔赠钱币的，有向戏台上献赠几包甚至整条香烟的。不过，大多数观众是递上几合酥饼，几根甘蔗高粱，抑或递上几包香花生和爆蚕豆。打赏活动大概半个小时，好戏便继续开演了。
散戏后我们头顶皓月回到家时，已近午夜时分，而妈妈还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下纳着鞋底等着我们呢。“快去睡吧，你和哥哥明天一大早，就去接京山县的姑妈回来歇正月呢!”妈妈边为我解开棉袄扣子边说：“我已用烘炉子将被子烘热了，蛮暖和的。”在热烘烘的暖被里，我便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江南潇湘又逢元宵节，我不禁吟诵起宋代辛弃疾的《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而童年时代江汉平原农村度元宵，看花鼓戏的场景却如一部最佳影片在脑际反复回映;那个正月十五，那个在妈妈用烘炉子烘热的梦，仍然甜甜蜜蜜萦绕在我心间一直温暖着我......
2024-02-23书于湘潭市湘北桐梓坡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