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年四季，草木一秋。等到一年到头的那个节日，父亲便从远方归来。
薇菜，是村前那片空地上别样的文字，灵动而丰盈。薇菜隔开尘嚣，唱音切切，唤醒《诗经》之雅韵。鸟虫唧唧，氤氲如梦。
太阳出来，小风微过，薇莱破土而出，伸出优雅的枝蔓。几天而过，枝叶茂盛，细丝卷曲在绿叶丛中。洁白的花朵，绽放于枝端，娇媚含情。似张开嘴在呼吸，又似少女的裙，在迎风招展。那嫩嫩嘟嘟的花苞，仿佛婴儿在绿色的温柔乡里打盹。
母亲挎着篮子，去采薇，手触细嫩的茎叶，心却是柔婉愁肠，百转千回。岁初而暮，物换星移，父亲又要久而不归，母亲不由得犹心烈烈。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小沟穿过弯道，流过农田，绕过开满野花的坡地。晶明的水中，是细细的水草。水流迈着整齐的小步，响着淙淙的乐声，一直流出我的视线，流向远方。
暮色中的村庄，昏暗的灯火次第亮起。袅袅炊烟，在茅屋上飞起，村庄上空是一片升腾的诗意。桑梓之地，诗意与美好，立体在这个小村庄的前前后后。这里有默默流淌的过往，有1970年的气息，有1975年的喊叫，还有凝固的乡村音乐。
《诗经》不远，就在那时的村庄田园。
薇菜一夜一个杈，转眼豆蔻不在。
豆蔻不在的薇菜豆荚，却上了我的餐桌，我有些迫不及待。那清香，那嫩劲，那甜脆，印象深之又深。曾经，我从下地干活回来的舅妈手中，得到过几个微菜的荚尖，已略有些印象。我想，那田间地头的薇菜，头顶阳光，脚踩大地，或是被人采去茎叶，或是被人摘去豆荚，自生自灭。等到风吹草低的春天，又会漫坎遍野。这就是薇菜，天地都是它们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一年之末，父亲归来，挑着两只木箱，在乡村蜿蜒小径上，踽踽独行。阴沉的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苍茫万里。父亲有点“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三步并作两步。有时，父亲也会木然站立，遥望村庄，思绪纷繁，百感交集。有时，父亲还会深深地吸一口气，这里有他熟悉的家乡的味道，这里有薇菜的芳香。
穿着绿军装的父亲，是家乡田野山川一道亮丽的风景。村民们以为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军人，纷纷立于路旁观看，并不时地和父亲打招呼。腿脚快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早已把消息传到我家。母亲强忍欢笑，我却按捺不住，一溜烟跑去了村外。
冷冽的北风,肆虐着村庄大地，百草凋零。干枯的树枝，刺向苍白的天空。村里村外，大沟小沟都结了冰。稀稀落落的枯草，守护路边，摇曳着一种不离不弃。风卷雪花，已经填满了我的视线。我的村庄，就在这个细节里挣扎。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父亲母亲一别一年，现实真正过于骨感。他们一南一北，是生活中不完整的清唱，没有锣鼓丝竹，意蕴却直达远古，直达《诗经》，直达《釆薇》。我在读父亲母亲，一边在读《诗经》，线装旧书，温存蕴藉，凝练简洁。
时光在薇菜中老去，在父亲的部队里倾泻，在母亲的村庄里流淌，在我家油灯火苗上袅袅成墨黑，在家人的团聚中悄悄地溜走。
一幕幕场景，就如同一幅幅沧桑的剪贴画，串成了一部温馨的家庭戏剧。记录着我的成长，母亲的思念，父亲的执着。见证着父亲母亲简单而朴素的爱。
冬天向岁末滑去，不觉间，习惯了清冷的减法。草木减去了枝叶，时光减去了流年。
村庄的夜晚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好像在解释一个离别的痛处。
“雨水洗春容，平田已见龙。”一朝春雨，东风解冻，杨柳依依陌上花开。父亲便踩着春天的诗，走出村庄，走上田野。父亲立于船头，和河水一起向东而行，独留母亲伫立河岸。
母亲犹如游吟诗人，思念的文字，被她信手拈来，在黑夜里拆读。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的短暂相逢，是忍得住孤独，是耐得住寂寞，是一种操守。
父亲与母亲，错错落落走在路途中，时而相距千里之外，时而近在咫尺，相濡以沫，推推挤挤。有迟疑、徘徊、漠然、果决，但婉转相通的，却是思念。他们只能各自孤独面对，彼此用灵魂相守。
雨落一根潺潺的弦，萧萧弹拨一阕思念。凄然，惆怅，一更，一更。明月隐去，离别浮起。父亲归乡的心，母亲怯怯的情，化着串串音符，在村庄上空升腾。
打开往昔的匣子，又是一片薇菜的绿色，茎无言，叶无声，却能默默的感受到，一种思念的目光。
一成相思一层灰，来年化作采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