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古村的老屋一间一间地坍圮,就像耄耋老人的牙齿一颗一颗地脱落。
站在古村倒塌的豁口,习习天风拂来,有如一位没齿老人在含混不清地絮叨着久远的往事。
那部发黄的《伍嘉塘王氏族谱》,氤氲着古铜色的夕晖,字行之间俨然一道道明清时期幽深的古巷。当你走进去才知道,这桥头古村竟然是北宋文豪王安石的胞弟王安上子嗣的家园。
族谱记载着,王安上官至湖州太守、提点江南东路刑狱改吉州,他“雅爱吉水山川之秀,因家吉水白沙潭竹山,今驿亭其故址也”。大诗人醉于吉州的山光水色,竟将他乡视作故乡而安居乐业。
王安上的子孙辗转迁徙来到伍嘉塘,明末状元刘同升作的《伍嘉塘王氏族谱序》有所记载。“伍嘉塘”是个古名,就是今天的吉水县尚贤乡桥头村、秧塘村一带。
今天的桥头古村,已经被钢筋水泥的洋楼围困在中间,一爿一爿地坍塌、兀自朽烂,渐渐消逝在时光的深处。
私院
眼前一片乱石参差的断壁。向导说:“这里,过去是尚贤公社办公的地方,我们一家在里面住过好多年。现在没人管了,就倒了。”说这话时,这位中年汉子眼睑湿润,眸子里似乎隐含着无限的感慨与无奈。
村里的一位长者说,这房子名叫自兰私院,为清朝末年该村的榨油商王自兰所建,“他家在吉安开了七间榨油店,算是个大户人家。屋里全部装了地板防潮隔热,前院两扇八字大门。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尚贤公社就设在这里。唉,现在败落了!好多牌匾、窗花、屏风、花砖都被人偷去卖了!”
老人说着怔怔地看着那门环上拴着的一头老牛,久久没有吱声。被风雨侵蚀的门板上,隐约可见多年前贴过的门神残片,门顶上的雨檐已风化剥落。遥想当年房子的主人,一方商贾名震乡里,常伴富贵显达者出入此门。眼下却是门可罗雀,“牛魔王”把门,令人欷歔。
走进后厅,里面堆着风车、谷桶、犁耙、锄镢、箩筐等耕作用具。随着农耕文明的日渐式微,它们都被沉眠在有关原始农耕的典籍里,存留在南中国乡村的风俗中以及人们的记忆里。
学堂
王氏贵族信堂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由三栋正房和两座大天井组成。偌大的一座建筑,就像被世人遗忘的古堡,所有的门都被大铁锁紧锁着,透过门缝往里看,洒满阳光的天井里长满青苔,几棵不知名的小树,光溜溜的枝丫,酷似一只只抓握救命草的小手,屋顶因经年未修已长满瓦楞花。那些硕大的房柱、破败的壁板都已霉绿斑驳,墙壁上结满白绒绒的芒硝。那方曾经演绎过无数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戏台,已是柱摇板塌。那些曾经在上面尽情地唱念做打的生旦净末丑角们,都隐匿于光阴的屏风之后……
走进去,一股朽木的霉腐气味扑鼻而来,天井后面的四棵大柱子,接近地面的部分都已朽败。长者伸出双手抱住一根大柱子,乐呵呵地说:“这柱子真大,得两个人才抱得下。”那情形,就像哺乳的婴儿抱住母亲宽大的胸膛,虔诚而依恋。
长者说,仅这四根大柱子耗资不少,由于当时的运输设备落后,柱子从深山采伐之后,必须等到汛期江河涨潮才能运回桥头村,前后历时数年。
这里是王氏的私塾,由村里儒商王信所建,在此就读的都是桥头村的王氏子弟。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更名为福寿乡中心小学、桥头小学。长者说:“这学堂出了不少人才啊!”
透过历史的蛛网和岁月的尘风,依稀可见孩子们在寒窗下咿呀诵读,在戏台上、在天井里、在静好的时光里尽情地玩耍……
门头
村口这堵砖石剥落的老墙,村民管它叫门头。门头是桥头村繁衍生息的滥觞,一代又一代的王氏后裔从这拱形门洞里进进出出,或衣锦还乡光耀宗族,或腰缠万贯富甲相邻,或寒衣素食忧患劳碌,或默默无闻平凡庸碌,或蝇营狗苟为富不仁……他们最终都殊途同归,走向生命的另一个家园。
门头,就是桥头村的“华表” ,代表着桥头村世代王氏族人的精气神。然而,眼前这堵萧然的老墙,丝毫没有昔年那尊贵威严的气场。
相传,桥头村请来一位风水先生,为村里的门头堪舆选址。村人每天一只鸡盛情款待,先生在桥头村呆了一百天,吃了一百只鸡,但就是不跟族长说门头最佳风水在何处。原因是先生天天吃鸡却从没吃到“鸡肾”,心里很是不爽,感觉村人薄情寡义。于是背起包袱就走,风水先生没走多远,给先生煮饭的厨师从后面追了上来,递给先生一个大布包,先生纳闷不知囊中何物。厨师说:“这是我给先生腌好晒干的100只咸鸡肾,您带回家下酒吧。”风水先生一听,感动之余又羞愧难当,于是折回村里,让族长用木桩夯在众厅的位置,围绕众厅修建大堤坝,堤坝东面建门头,门头正对着吉水六角峰,饱览乾坤四合六方风水,又与狮子把守山遥相对峙以镇其煞气。风水先生预言,村子定当竹苞松茂、人丁兴旺,将会发展到门头堤外去。果如其然,早在半个世纪以前,桥头村的村民就已经将房子建到堤坝外面了。
祖祠
王氏祖祠,是桥头村唯一保存相对完好的古建筑。
该祠堂始建于明朝末年,青砖灰瓦、雕梁画栋、镂花窗棂、古色古香。檐下鎏金彩绘的图案依稀可辨,八仙过海、嫦娥奔月、麻姑献寿、麒麟送子无不跃然其上。
千百年来,无数呱呱坠地的男丁,在这宗祠里举行庄严的添丁仪式,将男丁的名字载入王氏族谱;不少金榜高中、春风及第的学子在这里大摆庆功宴,以祭祀天地君亲师;无数人面桃花的新娘,在这里拜过天地、祖宗和高堂,从此相夫教子,在村里度过苦乐人生;也有数不清驾鹤归西的老人,停柩于此与亲眷族人做最后的告别……
祖祠前面是一座进士牌楼,犹如一副硕大的三折式屏风一字排开,三顶雨亭皆为中国特有的榫卯结构,飞檐斗拱形如鲲鹏展翅,蔚为壮观。
进士匾额嵌于大门顶部,“进士”二字尽管不再有昔年的光华,但依然昭示着这座古村深厚的人文底蕴。
“进士牌坊”明确地告诉人们,桥头村出过进士。长者说:“出过两个进士,一个在宋朝,一个在明朝。”明代名臣王骥,永乐十九年(1421年)考取二甲进士,历任刑部主事,调工部,晋升贵州按察副使,平生为官清廉,有诗“床头仅有公孙被,袋内浑无子母钱”传世。王氏祖祠和进士牌坊,就是王骥中了进士之后建的。
桥头名士大儒很多,譬如:南宋庐陵才俊王子俊,一代诗宗杨万里对其评价:“其于古圣贤书,一见便领其妙,下笔无俗下语。”王子俊著诗颇丰,其诗清新雅致,有感而发,意蕴深远。他与诗人杨万里、理学家朱熹、名相周必大等均有过从,常以诗词唱和。
明代御史王臣,官至南京御史,曾奉命巡视山西解池盐,对贪污奸盗者绳之于法,使政府盐利大增,蜚声朝野,其身后当地人为其立祠纪念。明代正德皇帝赐祠名为“忠爱”……
近代以来,从桥头村走出的人才可谓不胜枚举。他们曾经一个个都像金黄的谷粒一般,饱满着生命的激情与荣耀,或为社稷江山尽忠,或为桑梓父老尽孝,而成为一方众生膜拜的偶像,仿效的楷模,甚至是飘扬在人们心灵上空的一面面旗帜。
然而,昔年的荣光渐渐尘封,昨日的繁华渐渐隐去。今天的桥头古村,在高大光鲜的洋楼夹挤下渐显颓势。
曾经显耀十里八乡的桥头古村,承载着厚重的人文资源的古村,芸芸王氏儿女生命最初的巢穴,如今在一间一间地坍塌消逝……
(刊于《江西日报》副刊2016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