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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中蔡君谟的世界

  • 作者:美文苑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0-10 17: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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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因为书写是自一种不可观看(不是面对面,不是一上来就促成视觉,而是促成写与画的行动)的后退和开叉进行的,它将支撑物分成几个通道,好像是要提示出完成书写的这个复数的空无——书写就是脱离表面,在表面上编织。

      ——菲利普·索莱尔斯《论物质主义》

      葛清源

      我初见他时,他从栖身的悟空寺前来我家探望弟弟。时节已入冬,江阴的天气时阴时晴。那日冬阳甚好,仿佛搭好戏台,等待一幕才子佳人的戏上演。大凡这样的戏,以悲情为主,即便大团圆的结局也少不了过程中的几多坎坷悲催。不如此便不足以催人泪下。他一身单薄青衫,手持书卷,眉眼间有一股清气,算得上一个俊雅的书生。他孤鹤般形只影单,寒门的气息镌刻在他深沉的眼眸中,与富贵之家子弟身上那种骄矜、轻慢的神情相去甚远。

      佛家讲因果。我想,我与君谟的姻缘定是修了多少辈的福德。此前,我约略在闺房听见姐夫凌景阳与父亲说起过这个名字。那是姐夫宦游在外,赴任新职途经江阴,探望父亲闲聊时说起的。他提起这个人的语气就像陈述一件精金美玉,或是描绘一幅美妙的书画,抑或演绎一支超凡脱俗的琴曲。

      庭院游廊,冬阳切割出金黄和暗紫的色块、灰白的窟窿石、葱绿的冬青和篆隶般古意的红梅,以及庭院中一个难得一见的年轻书生的背影——无不使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生出几许萌动的情怀。我无法预知与他之间会发生什么,只是内心欢喜同时慌乱。我隐隐感到一个命定的缘分劈面而来,更害怕失去它。

      后来读到他写于发蒙时期的诗歌,忍俊不禁,又暗自赞叹:

      谁种青松在塔西?塔高松矮不相齐。

      时人莫道青松小,他日松高塔又低。

      我仿佛能够看见他在遥远的福建惠安,与年龄相仿辈分不同的舅舅,一起欢喜地在伏虎岩寺开授教馆的外公指导下,启蒙读书的情景。这个小孩,祖上五代都是务农。自然地,起初谁也没有对他抱有更高的期待。我的公公蔡琇,是个粗通文墨的农民;婆婆卢氏出身书香门第,是个长寿且颇有眼光的女人,她在君谟5岁、弟弟君山3岁时,做出了一个异于常人的决定:将幼小的兄弟俩寄托到惠安娘家,让被称为“惠安名士”的父亲卢仁进行启蒙。

      三年后,兄弟俩回到仙游乡序枫亭会心书院就读。

      君谟12岁那年,遇到他人生中第一个重要人物——凌景阳。

      时任仙游县尉的他到枫亭办差,目见这对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小有文采的兄弟,深为赏识,旋即将他们荐入县学,后又推入郡级学堂,学习“墨义”“帖经”“诗赋”,完成了应试前完整、系统的科目学习。

      我朝科举,与唐朝不同,不仅放宽了“工商杂类”不得报考的限制,还打破考生乡土籍贯限定,所谓“家不尚谱牒,身不重乡贯”,尤其京师开封的府试,面向全国考生开放。

      天圣七年(1029),君谟携弟千里徒步北上,参加了开封会试。对于这次考试的成功,同科进士欧阳修这样描述:“公年十八,以农家子举进士,为开封第一,名动京师。”(《端明殿学士蔡公墓志铭》)

      君谟,在开封府试拔得头魁。

      那是不久前的秋闱。弟弟君山则没有那么幸运,他在府试中落第。也许留在京师等待来年春闱费用太高,回到老家仙游又路途甚远。正犹疑之际,姐夫建议兄弟俩到江阴他丈人家备考。这是个不错的折中选择。于是他们来到长江边这座城市。哥哥寄居悟空寺备考,弟弟留在我家学习。家父虽非进士出身,但也是饱学之士,生五男三女,大姐嫁屯田员外郎凌景阳,二姐嫁进士陈玉,我正待字闺中。

      姐夫帮人帮到底。君谟赴开封参加府试,绕道芜湖拜会姐夫,请教科考事宜。姐夫特地将君谟所作赋文送三司使晏殊过目。晏殊称赞其赋必为今岁第一。姐夫甚至亲自陪同君谟到开封参加府试。揭榜正如晏公所料——这位14岁以神童昭试,赐进士出身的临川才子果真眼力不凡。

      君谟与欧阳永叔一见如故。永叔出自江西庐陵,4岁丧父,母亲“画荻教子”传为美谈,虽家贫却好学。正是共同的身世,让这两个卓异的青年相见之下便在灵魂深处刻下对方身影。同出同叔门下,后来时间证明,他们没有辜负同叔的期待:永叔成为我朝诗文革新的领袖,君谟开宋代“尚意”书风先河,后世虽以“苏黄米蔡”并称宋四家,“蔡”位居末次,但君谟无疑是导路先锋,对后世书法创作影响甚巨。

      天圣八年(1030)春闱,君谟通过省试进入殿试,列进士甲科第十名。永叔“连中三元”: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礼部省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解元和省元,但在殿试中被人告发说发表了不合时宜的言论,如主张考试应重策论轻诗赋等,勉强被保住功名,列为第十四名。另一个说法来自晏殊,称永叔殿试未能夺魁是因锋芒太盛,众考官想挫下他的锐气。

      姐夫助力君谟中进士后,又努力撮合君谟与我的婚事。在等待吏部铨选的空当,满脸喜气同时又忐忑不安的他,特地来到江阴,一来感谢我家给予的帮助和照顾,二来拜别悟空寺方丈,三是正式向家父求婚。

      我和君谟步入新人生的起点。无论如何,我要感激上天的恩赐,能与君谟这个日后注定要写在七闽大地上的才人成为伴侣,是我的幸运。虽然我们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甚至数次遭遇打击,但仍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欧阳修

      谈论君谟的书法,是我最乐见的事。

      君谟精于茶,著有《茶录》(不仅是继陆羽《茶经》之后,又一部茶的重要论著,还是一幅传于书法史的小楷佳作)。范仲淹曾有《采茶歌》流布甚广,君谟指出其诗中“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存有瑕疵,说茶之绝品贵白,翠绿乃下品,若改成“黄金碾畔玉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岂不更好?范希文服膺。

      我不以书名,虽也薄有“超拔流俗,别有一番情趣”的评价,如苏轼称我书法“笔势险劲,字体新丽,精勤敏妙,自成一家”,“欧阳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后人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晔如也”。但我深知,我远非经典的书家。君谟的字如同他的诗文清美端庄。晚唐五代以后,书道颓靡100余年,此间罕有大家出现。囿于视野和师承,君谟年轻时的字虽端庄温厚,但远不能称善。我曾评价说:“蔡君谟之书,八分,散隶,正楷,行狎,大小草,众体皆精。”君谟好学,幼时在乡序随处士许怀宗学书,后在江阴葛家也习书不辍。君谟对书法的理解悟性很高,中进士入京后,随着交游的扩大,特别是与苏舜钦兄弟、宋绶等人的交往,书法很快摆脱早年的局限,上升了一个层次。他像一个胃口很杂的饕餮者,不放过任何一个可取法的对象,可以说是转益多师。少年时,曾学周越。说起周越,可是当今书坛一个重要存在,在天圣、景祐年间名重一时。不独君谟,更年轻的黄山谷、米襄阳,都曾拜在他门下。正如天才,总需要一座桥梁来过渡,周越正是前面几个天才人物的桥梁。周越是晚唐至宋百余年书法断层的重建者,真、草、行、隶均有所成就,法度谨严、切中规范,但也有体态娇娆、未能脱俗的弊病,山谷在《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就曾说:“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

      君谟从学习当代书家开始,进而上溯晋唐,取法高古,渐渐形成自家温润典雅、自然率真的书风。他以唐代颜真卿为首选学习对象——鲁公书风之所以在宋代兴隆,与“爱其书,兼取其为人”的价值取向相关。颜真卿在宋代衣钵的真正传人是君谟。他学鲁公楷书几可乱真,但又兼取欧阳询、虞世南、徐浩等韵味,同时还吸收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等晋代书家风神,因而有鲁公雄厚但又不失晋人意趣。他开启了从“尚法”向“尚意”书风转变的滥觞。

      君谟29岁迁调秘书省著作佐郎、馆阁校勘,有机会接触到皇家所藏历代法帖。此后又有两次受诏,除为秘书丞、知谏院,是著名的“四谏”之一,又进直史馆,同修起居注,与我、梅尧臣等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他的书风正是在那时渐趋成熟的。

      我与君谟初识,源于天圣八年(1030)开封府试,而我们建立坚实友情的基础,来自他作《四贤一不肖》诗。景祐元年(1034)春,君谟弟君山进士及第,兄弟俩先后中进士,改写了家族五代不仕的历史。君谟结束三年漳州军事判官的初次入职生涯,携弟入京等待铨选。一到京城,就听闻了朝中一场以年轻进士与宰相吕夷简之间的政治斗争风波。这场争斗在24岁亲政3年的仁宗的裁决下,把青年进士的领袖范仲淹定为“朋党”,贬黜知饶州而结束。正当满朝谏官、御史噤声不言时,秘书丞、集贤校理余靖,太子中允、馆阁校勘尹洙和我先后站出来声援范仲淹,我给谏官高若讷写了一封长信,指斥他是个落井下石、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的小人,没有资格出入朝廷称谏官。我也被贬为夷陵县令。

      耳闻目睹此种种现状,君谟义愤难平,当即写了一组五首七言古风诗《四贤一不肖》,并在众士人为我饯别的晚宴上吟唱出来,当时气氛之热烈甚为感人。我不禁感叹:“君谟作诗,道滋打拍,穆之弹琴。壮哉!何其乐也。”

      君谟这组诗,无疑是给当事的五个人画像。“四贤”即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我,“一不肖”指高若讷。这组诗一出来,便在京城引起轰动,酒肆、茶楼、旅栈、城墙,到处都在张贴、抄录和传诵。

      

      宋仁宗

      君谟进入我的视野并逐渐为我所器重,缘于他奉旨书写中楷《无逸篇》。

      《无逸》是《尚书》中的名篇,为周公和周成王的对话,旨在告诫后者以殷商为鉴,学习周文王勤政节俭,不要贪图安逸,要禁止荒淫。我提出请书家将《无逸》抄写在阁屏上,以示对自己言行的镜鉴。参知政事宋绶推荐蔡襄书写。蔡襄的字正如他这个人一样纯粹,我因字及人,将他纳入视野,很是喜欢。

      我将一幅书有“君谟”的御书赐给他,令他大为感动,用五张澄心堂纸书写了一卷七言古诗《谢赐御书诗》,以表达知遇之恩。君谟29岁书写的这件颜书味颇浓的楷书,精到、劲健,历来为书家所重视。这件书作正文仅9.2寸,裱成手卷加跋文后长达26尺2寸。此作为内府所藏并刻于石上。米芾曾目睹并记言:“芾于旧翰林院曾观刻石,今四十年,于大丞相天水公府始睹真迹。”除了米芾的题跋以外,这幅长卷后面还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文及甫、谢克家、鲜于枢、赵孟、胡俨、解缙、吴牧、宋洵、刘真、尹昌隆、赵有同、夏元吉、陈继儒、董其昌……跋文后,还有郑孝胥、吴俊卿、陈宝琛、张祖翼、罗振玉等人的观记。君谟此帖似楷实行、似静而动的风格,温润典雅、大方端庄,与其人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心生敬意。

      在此之前,如君谟者备受士大夫一致推崇的书家我还未曾见过。虽然周越善书,但其气息、格调与君谟难媲美;永叔推崇鲁公,其书亦可观,但总体不出唐法;宋绶笔札精妙,倾朝学之,号称“朝体”,但少有新意。总体而言,我国朝之初,书法难有可观之处,每每引发士大夫叹息和不满,如欧阳永叔就尝言:

      自唐末兵戈之乱,儒学文章扫地而尽。圣宋兴百余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独字书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踪唐室,余每以为恨。

      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

      书道不振除了唐末之乱,打断了书法传承谱系以外,也与我朝制度设计有关。唐朝以书取士,我朝废除了以书取士。“本朝此科废,书遂无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习,故工者益少,亦势使之然也。”(朱弁《曲洧旧闻》

      从“以书取士”到“以经义取士”,也象征着从审美取向向实证、理性取向的一个大转变。理学的盛行,进一步强化了人文偏向义理、思辨的现实主义色彩,与唐代重感官、宗教的浪漫主义文化形成强烈反差。印刷术的推广普及,进一步加剧了书法(尤其是楷书)的衰弱,可以说,我朝初年,文化勃兴,书道颓靡,亟须有人站出来扭转这个局面。

      君谟的出现,似乎开始打破这种书坛的寂寞状况,并具有旗帜风向的启学后贤意义。他的楷书《无逸篇》既是对我个人为政的告诫,也是吁请书道振发的一种揭示。其后苏轼、黄庭坚、米芾、蔡京辈,虽未能续写唐楷的辉煌,但是开辟了唐代书法所缺失的另一座奇峰——行书。行书是我朝文人士大夫知识修养和精神趣味的绝佳体现。如果要找一种书体代表一种时代气象,我想魏晋草书代表了士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优美自由的精神境界,唐代楷书代表了士人端庄宏大、开放雄强、激昂浪漫的精神气质,我朝行书代表了士人敏锐善思、温文儒雅、书卷气足的精神内涵。蔡襄的行书《暑热帖》《扈从帖》《安道帖》《离都帖》,雍容腴润、流美婉转,启示着苏、黄、米诸家,其艺术质量更在其楷书之上。

      在我眼中,蔡襄是书家,更是能臣。作为一个注重实干的经世致用者,他的艺文观深合我意,是典型的“文以载道”的士人,他曾说:“由道而学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为文之本,文为道之用。”在这一点上,欧阳修与他同气相求。他继鸿渐著《茶经》之后著有《茶录》,可以说是我朝茶道的一个著名理论家和茶艺制作的改革家。他的《荔枝谱》是国人第一次撰写的果树栽培著作。这些从地方任职,从实践中提炼总结的著述,反映了这个谏官、翰林学士、知府、权三司使、三司使聪慧、务实、干练的品质。

      

      卢太夫人

      我嫁入仙游焦坑,成为农民蔡琇的妻子前,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父亲选择这门看似下嫁的婚事,起初不能完全理解但只能听命。蔡琇虽是一介农夫,却并非一个痴愚顽人,相反,他在教育子女方面,与我一样尽心竭力。我是个有主见且不甘平庸的妇人,对于蔡襄蔡高兄弟俩的期待,落实在识字读书明理的悉心安排上。多年后,君谟在寄给欧阳永叔的一封信中写道:“孝行闻于乡里,约素而严,诸子甘贫而自力,仕官无过,皆母氏之训也。”母亲是孩子的初任老师,我对君谟的教育让他终身受益。这自然是无足挂齿的。千千万万的中国农妇都是这样去做的。只是她们大部分没有我幸运,通过孩子的飞黄腾达将自己的功绩衬托出来;同时,也将母亲的形象生动地展现出来。

      然而,我又同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不会过于关注他们仕宦中显赫的部分(与他们的期待正好相反),我更感伤于那些伤心的时刻、不幸的遭遇。福祸相依,几乎成了生活颠扑不破的铁律。就在君谟19岁中进士、20岁迎娶葛维明季女清源的喜气尚未消散时,君谟弟君山也于景祐元年(1034)春21岁进士及第,可说是喜上加喜。然而,就在兄弟俩仕途一片光明之际,康定二年(1041)初夏,君山却意外染疾病逝了。犹如晴天霹雳,对我这个母亲打击很大!君谟也初次感受到世事无常、命运残酷。兄弟俩情意之深笃,不亚于苏子瞻苏子由、苏才翁苏子美。君谟说,他与君山“爱为兄弟,学业为朋友”。君山清廉能干不在君谟之下。在欧阳修的回忆中,君山任上染疾去世后,家贫不足以支付丧葬,留下妻程氏和一男二女,县衙同事拟以二百贯钱相送安葬,被程氏拒收,说我家素以廉为吏,不可以此污我夫!

      英宗继位后,因听信谗言,不喜任三司使的君谟,让吕公弼接替他的职位,并对他说,蔡襄主持三司使期间,公事不及时了断,遗留很多余事,你打算怎么做?这位前宰相吕夷简次子却说,蔡襄勤于公事,从未听说有过失误,恐怕是言者妄论。英宗大赞其长者(公弼长君谟五岁)。连政敌之子都称善的君谟,其公正无私可见一斑。甚至他的老师宰相晏殊也受过他的弹劾。君谟不因私恩而对老师的过失有所袒护,尽力去做好一个谏官的职守,可谓尽忠。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而君谟却竭力做到完美。为照顾双亲,他总是尽力说服皇帝,让他在福建本府为官。庆历八年(1048)十月,夫君蔡琇去世,享年75岁。他回乡丁忧,脚不入城市,谢绝一切交往,除了给好友苏子美、陈汉卿撰写祭文等数则文字外,无其他活动,一心服丧。守孝期满后,他将78岁的我带上一起赴京,此后15年悉心照料,无一日有怠慢,直至我以93岁高龄仙逝。

      从一个母亲和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我一生似乎无可挑剔。我享有了世人少有的漫长光阴(恐怕只有书圣王羲之的妻子郗璿活得与我一样长),眼见着人事更替,皇帝都驾崩了好几个,我因君谟的显赫而不断抬高身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幸福感是君谟不断反哺的。

      在君谟的一生中,总是喜忧参半。至和二年(1055),君谟在泉州任上,修建了一座万安桥。缘于我怀蔡襄时去泉州探亲,横渡洛阳江,眼见风浪给百姓出行带来困难,便暗自许愿,儿子出世若能为官,定要修建一座桥。君谟此举遂了我心愿。君谟长子蔡匀补了官,步入仕途,还娶亲成婚了。然而,举家南归中,打击又降临了——蔡匀染伤寒病故了。“慈母号嗷而屡绝兮,少妇无依而冤愁。”长孙的意外去世,使所有的喜事变得轻薄和虚幻。葛清源是个好儿媳,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她的人生本应比我更圆满,然而蔡匀的去世仿佛耗尽了她的气血,使她一病不起,也亡故于回乡途中。

      接踵而至的灾祸,严重摧毁了君谟的健康和精神,不到一年,他便两鬓全白,秃发蠧牙,消瘦且佝偻,脸上仿似失去了光彩。

      在经历亲人丧亡的时刻,我恨不能替他们去死。

      我这一生沉淀了最甜美的琼浆,也蓄满了最痛苦的泪水。

      第二年夏天,君谟仅27岁次子蔡旬又被死神召唤,不到几个月,君谟的生命也停止在56岁上。

      

      蔡 洸

      从我记事起,这位从未谋面但无时不在的先人,便在宗谱和文集中冉冉升起,将我召唤和审视。我听见夜风习习——像是一个从未离去的人深夜品茗发出咂嘴的声音;甚至看见他微笑着取出几张珍贵的澄心堂纸,用上好的李廷珪墨轻磨慢研,并用舌尖舔了下笔毫——这不易察觉的细节被我捕捉后,他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古人言:“动纤指,举弱腕,握素纨,染玄翰。”——这一充满女性意味的描写,形容一种书写的高级美。不单文字,古画中的男子,无不充满着女性感形象,仿佛孔武有力的造型,与士大夫气质不搭边,会让观者产生粗野、卑贱乃至蛮夷的联想。据说曾祖是个美髯公,这个须眉男子在我的幻觉中却被赋予了巾帼形象。仿佛是另一个女子的化身,在一群女性中晕染出来的一朵梅花。

      曾祖以上五代躬耕垄亩,之后数代举业有成。大伯蔡伷、仲伯蔡佃、父蔡伸均进士出身,时称“三蔡”。仲伯中榜眼,堂叔祖蔡京欲罗致门下,仲伯却敬而远之,甚至上疏请徽宗罢免蔡京;家君以词名天下,婉约清丽,秦桧当国,与之划清界限,保持了读书人的高洁与纯粹。伯祖和祖父命途短促,分别死于17岁、27岁。治平三年(1066)、四年(1067),高祖母、高祖父和曾祖仙逝,蔡家陷入至暗时刻。父辈像是曾祖的隔代转世,身边被女性环绕着,偌大家族缺乏一个成年男性为中心,但并不意味着一种颓败……相反,三个稚子仿佛一种新的生命力的绽放、迸发,朝露般的眸子、凝脂般的笑容,冲淡甚至抵消了家族沉重和苦难的往昔。如同春风拂面,将所有不快扫进记忆的冬天。

      我们家族的女性,继承了力挽狂澜的传统,她们善于哺育,并以视富贵如浮云的高迈,将廉耻作为家教的中心名词并有所成。

      父辈多才而廉洁。这条“红线”贯穿着我——以荫补将军侍郎入仕,先后知吉州、镇江、宁国府,后又主刑部、户部。我辞官归家时,家贫到无法凑足旅费,最后靠变卖马鞍才得以成行。

      知吉州时,特意去了沙溪,瞻仰曾祖好友欧阳修祖墓。当我站在陵园,目睹欧公为其父死后60年所作的祭文《泷冈阡表》,突然间读懂了他,更读懂了曾祖。表文称其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我全身仿佛被一股无名的灼烫之气所充盈。站在赣中丘陵起伏的红壤,青天白日之下,松风阵阵,恩江静流,广大的世界一片岑寂。

      突然觉悟到,有生之年,应完成一个夙愿。这个愿望,像一个嘱托,穿越100多年时光,落在我双肩。

      仁宗驾崩后,英宗继承皇位。英宗为仁宗堂兄濮安懿王赵允让第十三子,因仁宗早年无子,年幼便被仁宗接入皇宫,赐名为赵宗实,交给曹皇后(后来的曹太后)抚养。英宗继位后即患癫狂病,甚至屡屡顶撞曹太后。宫中宦官也向曹太后说皇帝的坏话,致使两宫失和。曹太后甚至后悔立英宗为皇子,乃至说出知名近臣也和有些宦官、妾妃一样不明事理,几乎坏了大事,最近把关于废立的奏章烧掉了。曹太后这种自我掩饰、诿过他人的说法,却无意间中伤到曾祖。

      曾祖知泉州时,曾将贪官晋江县令章拱之削职。章拱之一直怀恨在心,来到京城后投靠章望之。宫中传出曹太后话后,他杜撰了一个曾祖奏章《乞不立厚陵(英宗)为皇子疏》,刊刻印行。流入宫中后,英宗大怒。这一极具迷惑性的构陷几乎要去曾祖的命。曾祖为英宗所冷遇是必然的,他从三司使任上被赶下来,离京出知杭州。治平二年(1065)冬,朝廷在南郊举行祭天仪式,按照古制,大赦天下、犒劳功臣。曾祖也被赐予食邑五百户的荣誉性加衔——似乎表明皇帝已冰释前嫌。但曾祖并没有等到新的任命便在守孝的悲恸中悄然去世。

      英宗与曾祖同一年去世。新皇帝(神宗)听闻曾祖病逝后,为之恻然。但神宗只给诸多抚恤,并不肯赐谥号。谥者,行之迹;号者,功之表。对一个有一定功绩地位的士大夫来说,谥号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关乎朝廷对其一生的评定。尽管如欧阳永叔所言,“翰林学士王珪等十余人列言公贤”,但皇帝硬是不肯赐予谥号。也许英宗怀疑曾祖反对立他为皇子的传言,也烙印在这位富有改革精神但也颇受争议的新皇帝脑海里。

      百有十年后,靖康之乱,朝廷偏于临安。

      孝宗继位五年后,我以户部尚书身份向皇帝诉状,要求为曾祖赐谥。这晚到的荣誉终于落地。曾祖被赐谥号“忠惠”。意为廉公方正、遗爱在民。谥号颁布后,朝廷着令按三品重臣礼遇重新厚葬。

      朱熹评价曾祖:“前无贬词,后无异议;芳名不朽,万古受知。”泉下有知,他应感到宽慰。

      

      苏舜钦

      书法的核心要义在“法”。法是不可见的书写的技巧、审美、学识、天赋以及工具制约,诸种因素汇聚的平台。它们本身寓于单字之中,甚至一点一画之中。一幅手札、翰墨,以字的集合的方式出现,恰如夜空,闪烁着发亮的星辰——我们从来不曾为哪一颗星星所吸引,冲击我们视觉的是一幅阔大、浩瀚、奇幻,同时神秘莫测的画面。也许书法,是可以与星空进行对称的人工所能达到的极致创造。当我的目光从星空移到桌案,我无法不注目蔡君谟的书法。

      我是个诗人,书法家,收藏家。我的收藏颇丰,不仅有怀素的《自叙帖》,还有唐人摹本《快雪时晴帖》《兰亭序》等这些无价的法帖。至于我是如何收藏到这些宝物的,无须我在这里饶舌。人与人的相遇是奇迹,人与物的相遇是神迹。我知道,这些宝物,从来不会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因而,我只是它们暂时的拥有者。那些渴望将名贵字画作为传家宝世代留传的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连皇宫也无法捆缚它们渴望飞出的翅膀——一件书法,一旦在历史中奠定地位,便被打上公共属性的戳印。君谟与我相厚。我任福州监司时,他知福州。我常常拿出私藏,让这位比我小四岁的老弟,一睹为快。我难以描述两个志同道合者共睹一件法书的愉悦——这份满足与欢喜,胜过世间一切值得高兴的事。没有交流,一件法书,无异于干尸。只有交流的机制开启——被欣赏、临摹、展览时,血肉才会从它干枯的躯体里充满,使之焕发出熠熠神采和不朽的光芒。

      与君谟交流书法的乐趣跟与永叔交流书法的乐趣相似。也稍有不同。我承认,君谟对法帖的观察比永叔更细致。比如坊间传说怀素《自叙帖》有六行字是我补写的,永叔并未看出破绽,而君谟则准确地找到了。福州共事两年,我的诸多法帖,助益君谟不浅。众所周知,他出身寒门,识见不宽,这是制约这位天分极高的书家的客观条件。坦率地说,在福州,我在这些法帖上留下的体温没有他多。他几乎天天借去临摹、观览,甚至睡觉时都抱在怀里——夫人葛清源也不以为怪。

      在日后隆重抬出的四大家,苏、黄、米、蔡中,君谟的字是最平淡含蓄的。甚至不少人因其并不夸张个性和意趣,而有所怀疑。对此,朱熹评价最公允(他在四家中最喜君谟),说“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苏东坡不为世俗所累,飘然如仙人;黄鲁直参悟禅机、一扫恶俗,淋漓天真无尘埃;米元章风樯阵马、洁癖疯癫、搞怪装神,颇有名士范;蔡君谟则真有君子风度、士大夫风度。

      当千余年后,美国作家苏桑·桑塔格在一篇论述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有趣散文中,这样说:

      伟大的作家要么是丈夫,要么是情人。有些作家满足了一个丈夫的可敬品德:可靠、讲理、大方、正派。另有一些作家,人们看重他们身上情人的天赋,即诱惑的天赋,而不是美德的天赋。众所周知,女人能够忍受情人的一些品性——喜怒无常、自私、不可靠、残忍——以换取刺激以及强烈情感的充盈,而当这些品性出现在丈夫身上时,她们决不苟同。同样,读者可以忍受一个作家的不可理喻、纠缠不休、痛苦的真相、谎言和糟糕的语法——只要能获得补偿就行,那就是该作家能让他们体验到罕见的情感和危险的感受。在艺术中,正如在生活中,丈夫和情人不可或缺。当一个人被迫在他们之间做出取舍的时候,那真是天大的憾事。

      我这里所说的自然是阿尔贝·加缪,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

      如果这个说法可以成立,我觉得东坡、山谷、海岳,具有书家的情人特质(从艺术风格而非道德趣味而言),君谟则是书坛的“理想丈夫”。

      苏桑·桑塔格论加缪,与朱熹论君谟,可谓一个意思的两种表达。

      当君谟在书法中流露出这种君子风度,诚如加缪的个人美德和魅力被人称颂——这种君子风度阻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仅仅是个非常出色的作家(依然借用桑塔格的说法)——其实是非常危险的。这种君子风度和清纯气息,如果没有达到王羲之的地步,则永远只能矮右军一等。这是君谟遇到的真正难题。也是日后苏、黄、米的声誉盖过他的原因所在。

      在君谟最出色的那些作品,如楷书《茶录》《集古录序》《蒙惠帖》中,魏晋气息横逸飘发,点画劲实端严;行书《澄心堂纸帖》《安道帖》《虹县帖》《扈从帖》《暑热帖》中,其“秀丽可爱”(黄山谷语)、流美婉约,甚至让东坡认为是他成就最高的书体;草书《陶生帖》《贫贤帖》被东坡称为“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从东坡略有保留的评价,可以看到,其烟云龙蛇之状自合乎晋唐法度,但艺术表现力并非那么突出。客观地说,与黄山谷惊世骇俗的草书有不小的差距。

      君谟被理性束缚和被理学所禁锢的成分,比他在意趣和想象力上的开掘要多。君谟是在一片荒芜、严肃的土地上,开出了浪漫、摇曳的花朵,已殊为不易。这花朵,正像报春的风信,即将点燃一个盛大无比的书法春天。

      【作者简介:李晓君,生于1972年,江西莲花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江西省作协主席。散文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多部。】

    【审核人:站长】

        标题:他们眼中蔡君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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