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病了,二姐病了!”
天刚放亮,值班人员就听到对面的“甩婆婆”边喊,边飞快地跑出屋门。
慢一点,莫摔着了。
以为是老人犯病了,工作人员赶紧追出去。
已经跑得气喘嘘嘘的老人被拦住。
“二姐生病了,我去叫医生。”
说话的人是晚霞养老院的休养老人廖婆婆,老人口中的“二姐”是她的护理员。早早起来的廖婆婆见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二姐还没有起身,喊了几声也无人应,推推侧卧的身体也不见动静,吓的推开门向外跑去。
八十多岁的廖婆婆平时走路时,喜欢甩着手,还因为听到音乐就要舞起来,大家就给她起了个名“老甩”,也称“甩婆婆”,她听到也不生气。
消息很快风一样传遍了养老院。
医务人员赶紧来到房间为“谭二姐”检查。
在养老院,平时护理员都比老人起得早,把自己收拾好了再去“经由(照顾)”老人起床穿衣洗漱。
谭二姐姓谭,因为和姐姐一起在这里做护理工作,为了区分二人,大家就以大姐、二姐,加上姓氏喊顺了口。
谭二姐的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平时食住都在养老院,只有过年那几天或家中有事时才回去一下,养老院也就成了她的第二个家。把院里的老人当成家人的二姐对每一位老人都亲切可人。“婆婆,爷爷,你吃饭没得?”、“出来透哈气,耍耍,莫估到屋头”……这些透着爽朗和关切的话语,和她爱助人的样子,深深地打动着每一个与她相处的人。
“谭二姐能吃苦哦!”常有人这么说。
已“奔六”的二姐四十多岁后才出来打工,多年的农村生活让她特别能吃苦耐劳,常说“这点苦算啥子嘛?”
谭二姐口中的“苦”是侍候无法自理的老人吃喝拉撒,为老人洗换,半夜还要起来帮老人起夜。至于常年无法与家人团聚,在她口中是“别个儿女家人把老人托负给我们,昨个脱了手吗?”文化不高的二姐不会说“替他人尽孝”,但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身边人,养老工作就是替他人子女尽孝。
她常说“这叫什么苦?有吃有住,把老人操心好,比做农活轻省多了。”
她还说:“经由老人,要想‘不背’活路,夜里就多起几道”。
在普通人眼里,“侍候人”都是很麻烦的事情。何况大多不能自理的老人,一会儿拉了,一会儿又尿了,要按时喂水喂药、给老人翻身,怕污物“凄”着老人的皮肤,还要及时做好清洁卫生工作;看着老人胃口不好,想让老人身体健康一些,就得想办法去小厨房单做点老人可口的饭菜。平时天好,还要推老人出去散散步,晒晒太阳。最主要半夜要起来几次,看看老人有没有踢掉被子,需不需要更换尿不湿。
这样的工作看似不累,但很熬人,也考验人的耐心和爱心,何况面对的是与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可谭二姐一做就是十几年。
这些年,她照顾过的老人也换了很多茬。对每一位老人,她都像一团火一样,温暖着他们,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光里,晚景不凄凉。
光阴的琐碎,把一位满头青丝的中年女性,煮成了一个敦实的大妈。低束起的马尾,干练地落在颈后。冬天的红色工作服有些不合身,裤脚被巧手的二姐卷了起来。夏天的绿色短衫,又像一树清凉,伸出华盖,为年迈的老人遮阴。随身带着的指甲剪,就是看着不归自己管的老人指甲长了,也会用上派场。还常常“变身”美容师,给男性老人修面剃须理发,为女性老人剪去耳边的长发。总也闲不着的二姐,就是带着老人纳凉,也不忘了手中的针线活。有些自理老人戴着花镜也缝不好开裂的线缝时,就会请二姐帮忙。
让老人吃好饭,睡好觉,按时吃药外,“把老人打整巴适”也是二姐的日常工作内容。
“廖婆婆,今天大太阳,天气暖和,一哈洗个澡,莫跑远了哦!”
等把一个一个老人都洗好,再换上干净的衣裳,二姐也早已浑身湿透了几次。等一身清爽,头发还滴着水的谭二姐走出房间时,太阳也隐在了树梢后面。
每一个日出,至每一个黄昏,都还不是一天的终结。待老人一一睡下,像个陀螺样转了一天的二姐几乎是靠在椅子上都能睡着,但她还不能睡去,她还要跟她同样牵挂的家人在电话里述说深情。
询问丈夫:“你不舒服,去医院看一下嘛!”
估计刚下晚自习的孙儿有空,“你学习累不累?要吃的好一点,钱不够了跟我说。”
“妈,你好不好?莫太累了,莫要挂着我们,我们在外都很好。”这是远在上海打工的二娃的语音。
再去隔壁房间看看那几个睡着的老人有没有踢掉被子,睡着没有?叫没叫自己?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放下沉重的身体睡去。
不知二姐的梦是怎样的?反正她的梦常常戛然而止,要起来帮助老人起夜,看看有没有人想喝水……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家属和其他老人都把她这样平凡又平常的每一天看在眼里,常常有能自理的老人找到她,“二姐,以后我动不得了,我要你来经由我啊”。
都说铁打的养老院,流水的“兵”,很多老人在这里住到老去,又有新人来到。
传递二姐生病消息的廖阿婆就是谭二姐照管的“兵”。
刚来养老院时,已八十多岁,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腿脚利是,花白的短发,深的眼窝,端直的口鼻,从清矍干净的脸庞上看的出阿婆年轻时样貌不凡。也许老人不愿离开家,可能是老人不习惯新环境,也没有熟悉的人,很抗拒,不吃饭,发脾气,起床就跑到大门口看,找着机会就想出去。如果有人劝她、拉她,就躺在地上大喊“打人了”。
大家都一筹莫展,赶紧给她女儿打电话。她的女儿也顾不得繁忙的工作,急忙驱车赶来安抚老人。
听到女儿要来了,立刻高兴起来的老人从地上起来,开心地逢人便说“我的小棉袄要来了”!
心急如焚的女儿来到后,牵着妈妈的手,漫步在晚霞小院内,一边轻声跟母亲说着什么,一边陪着母亲四处走走,告诉母亲自己工作很忙,有空了一定来看她,让她乖一点,要听二姐的话,大口大口吃饭,好好睡觉。老人家在女儿温柔的劝导下,也渐渐理解了女儿的苦心。
一旁的谭二姐观察着母女俩,暗暗记下老人的喜好,琢磨该怎样跟老人交流,如何去关心老人,要怎么才能融化老人心里的坚冰?
在与老人女儿交谈过程中,得知老人年轻时也是一位娴良能干的女子,有疼惜自己的老伴,还有孝顺的女儿。可是上了岁数后,除了一些基础疾病,竟得上了所谓的“老年痴呆症”。高兴时还算正常,不高兴时会出现乱发脾气,骂人、乱跑等现象,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顾忌家人的感受。老伴年岁也大了,自顾不暇,女儿要上班,家里实在无人照顾她,无奈才把她送到养老院来。可是意识尚存的老人又很抵触,当女儿的只好恳请护理员好好善待她的老妈妈,“二姐,辛苦你了,我妈喜欢吃‘香东西’,还愿意听别人夸她”。
“请放心,人人都会老,人人都有老,我会当成自己的老人去‘经由’的”。
只是“口号”喊起来容易,要做起来却很难。
怎么得到老人的信任和“认可”呢?
听到老人女儿说的话,谭二姐心里立刻有数了。
次日清晨,等老人起身折好铺盖后,二姐就打来洗脸水,“廖婆婆,你先洗漱,一会就送饭来了”。
“廖婆婆,今天中午想吃啥子?”
回锅肉?还是别的?或者,我问厨房了,今天周二,吃鱼,你喜不喜欢吃?
二姐的问话,让老人眼前一亮。
吃罢包子,稀饭和鸡蛋小菜后,二姐问“廖婆婆,我去洗衣房,我带你去看看吧?”
二姐左手端着刚给老人换下来的衣物,右手还提着几个房间的暖水瓶走在前面,廖婆婆跟在后面。
“这是新来的婆婆?”不时遇见的人都会问一句。
嗯,廖婆婆是前天才来的,我带她去看看。
“廖婆婆,你习惯这里不?有需要找我们哈。”工作人员说。
“廖婆婆,这里可好了,天天都有‘肉嘠嘠’,还有好多老人,……”胡婆婆的问话,让廖婆婆意识到,这里有“同龄人”,还有人照顾,可比在家里强多了。
渐渐适应养老院生活的老人“想离开”的念头也淡了,每天象年幼的孩子一步都离不开妈妈一样,无论二姐做什么,她都会跟在后面。
这日午后,二姐见该起床的廖婆婆还不想动,猜到她中午饭没有吃好。
“廖婆婆,你咋个了嘛?是不是又想你女了?你女才走几天,别个要回去上班,二天她休息时来看你,起来了,我都听到外头在搞活动了,我牵你去。等下厨房上班了,我去看看中午你喜欢的那道菜还有没有得?”
“好嘛好嘛!”瞬间换上笑脸的老人翻身就起来了。
做过养老工作的人都知道“老还小”的道理,老人如同孩子一般,被温和以待,愿望达成,立即阴转晴。
今天元旦,院里除了中午给老人加了个菜,下午准备举办一个小型联欢活动。
午饭后,工作人员就在餐厅空地上摆放好了椅子。闻讯陆续赶来的老人把空地围成一个圈,几位从外地赶过来陪老人跨年的家属也受邀在其中,随着音乐声响起,大家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只见中央空地上,一位人已中年的女子,用一个妩媚后视的曼妙身姿站定,正等待起舞。
“身边的那片田野啊,手边的枣花儿香,高梁熟了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一位来看老妈妈的女儿,仿佛这不是简易的场地,而是在大幕拉开的舞台上,她投入地舞了起来,仿佛只是在为她的妈妈表演,当音乐与她的舞蹈融为一体时,她的妈妈兴奋地拍红了巴掌,也看呆了周围的人。
在热烈的掌声中,廖婆婆来到场地中央,自顾自舞了起来,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没有人制止她,没有人说她跳的不好,大家都报以笑脸和宽容,她有种被接纳的情感,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局外人。
在很多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每当看到老人胃口不佳,不想吃清淡的饮食时,谭二姐就想办法去小厨房给老人换着花样或炖或煮或煎香东西吃,甚至自掏腰包让人捎来老家的碗豆粉,到了夏季,做出劲道好吃的凉粉让老人一起吃。有时碰到食堂送来的饭菜里,有老人爱吃的烧白、粉蒸肉、丸子和鱼等菜时,就会多要一点,和自己省下来的那份一起放在冰箱里,下一餐时用微波炉热热给老人吃。
一天天的,谭二姐这份暖心,让廖婆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终于把谭二姐当成了自己在养老院的“亲人”。“二姐,你吃嘛,这是我女带来的。”“二姐唉,你去哪里了,我刚才找不着你。”每当老人又想女儿,使起了小性子“任性”时,闻声而来的谭二姐轻轻牵着她的手,“廖婆婆,回去了”,老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谭二姐带了几名这样的老人,天好时,牵着老人出去散步,她走在前面,拉着后面老人的手,再后面的人拽着前面人的衣角,蓝天下,那一串身影常常成为养老院内的一道亮丽风景。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这话同样适用做护理工作的谭二姐。
那天,廖婆婆见清晨总是比自己起的早的二姐没起身,过来喊,见她躺着不动,赶紧去告诉工作人员。
原来自从隔壁近百岁的王婆婆偶感风寒卧床后,二姐每天晚上要起来几次帮她起夜翻身,咋晚起来时,匆忙间没披衣服受了寒凉,早晨便发起了高烧。
她太累了。常年无法睡一个囫囵觉的辛劳终于让她躺倒了。
经过医务人员查看,并给她吃了药后,疲倦的二姐沉沉睡去,只见轻轻掩上房门的廖婆婆在屋子里坐下,见有人开门,便做出“嘘”状,再指指二姐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