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时,看到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都是小脚女人,大家见面相互称太太,称呼时在太太前面加上先生的姓。小脚太太也引起了我的好奇。尤其是居委会开居民会散会时,一群小脚太太拿着小板凳或马扎子,迈着略带摇晃的脚步行走在街道上,成为一道别样的风景。
那时我二姨是中学教师,我问她为什么这些太太是小脚。二姨说;“不是小脚,本来都是大脚,后来被用布缠了脚,也叫裹脚。中国女人裹脚始于北宋后期,女人从四五岁就开始裹脚。推翻清朝后,孙中山发表过大总统令,禁止缠足,但执行不力。真正废除缠足是新中国成立后。”
在我家居住的街道上有一名五十多岁的大脚孔太太。她在一群小脚太太中很容易分辨:站立直,身子稳,走路带股风,老远就看出来了。但没人知道孔太太不缠足的原因。
孔太太是二婚,她从大西北嫁到孔家时,带了一名五岁的女孩,她始终未向任何人透露女儿的父亲是谁。孔先生比孔太太大了十五岁,是一名普通的纺织厂保全工。看得出来,孔家大小事都由孔太太做主。婚后,孔太太又有了两个儿子。
孔太太在街道上的口碑很好。居委会每次召集开会,她都是准时入场,有安排给居民的任务,她都是及时完成。那时的太太们忙完家务有空闲时,会聚在一起拉拉呱或打麻将。但孔太太似乎有些例外,她举手投足、待人处世十分得体,彰显出她的家教和修养,平时自己从不到邻居家串门,也不和一帮太太们打麻将,说是自己喜欢静,所以从未听说谁家和孔太太有什么矛盾。就连扫大街的清洁工都说,孔太太家每天早早清扫门前卫生,根本不用我们去打扫。
如果遇到具体事,谁家需要帮忙时,她会尽心帮助。比如那时取暖做饭要自己往家里搬运煤、秋天粮店在街道上按粮证上供应的地瓜干斤数分地瓜(一斤地瓜干兑换五斤地瓜)时,孔太太总是帮了左邻帮右舍,那麻利劲让一帮小脚太太自叹不如。特别是有一次晚上,邻居赵太太家2岁的小孙女发高烧,而家里其他大人都出门还没回来,赵太太急的跑去找孔太太,孔太太听后迅速来到了赵太太家,手往小孙女头上一摸,二话不说,用胳膊夹起小孙女就去了诊所(当时设在街道的诊所有二百米远),医护人员说烧的这么厉害来晚了怕要引起肺炎。感动的赵太太要给孔太太磕头,并且在邻居中逢人就夸孔太太。
孔太太的两个儿子上初中时,女儿考上师范大学了。这时孔太太却让两个儿子放暑假时拉着平板小车去卖冰棍。一个假期下来,钱挣多少不知道,可两个儿子脸晒黑了,性格却磨练的更坚强了。
我和孔太太的小儿子同班同学,有时到他家去,显眼的是两个大书橱,上面厚厚薄薄的书整齐地排着队。看到同学在写作业或看书,而孔太太也在一边看书,这让我很吃惊,因为没看见其她太太有看书的。有时我会偷偷看一眼书名,时间久其它的记不住了,但书名短的《红与黑》我始终没忘。多少年以后,我还在想,孔太太读那么多、那么厚的书,大家却都说她只上过小学这怎么可能呢?
孔太太两个儿子中学毕业后,正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孔太太没有说什么,让两个儿子第一批报了名。而且行李和其他人不一样,除了被褥洗刷用具等生活必需品,再没有什么美味的食品,却多了一个盛满书籍的柳条箱,她让两个儿子劳动之余多看看书,她说:“一个人没有知识怎么行呢!”
知青大规模返城后,又迎来高考招生的好消息。两个儿子马上第一时间报名。不出意料,两人都被录取了:一个上了工业大学,一个上了医学院。孔太太三个孩子都成了大学生,一时轰动了整条街道。
孔家两个儿子上大学,一个女儿已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孔家生活正迎来一个新的变化。但此时已染病多年的孔先生却去世了。
先生去世,子女在外,家里只有孔太太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就有人建议她去跟女儿一起生活,但孔太太有她自己的打算和安排。这时的孔太太出门时开始打扮自己,似乎要把失去的青春夺回来,有时出去七八天后才回来。这时人们惊讶地发现,打扮一新的孔太太原来这么有风度、有气质,让人深深感受到她的美丽,有人说孔太太年轻时一定很漂亮,更有人猜测孔太太是有文化或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孔太太经常出门,难道她在外还有什么亲戚?别人只知道她有一个妹妹在广州,是名大学教授,2001年去世的。当邻居在路上遇到才回来的孔太太时,有时会问一句:“出门去啦”,孔太太会回一句:“看了看山水。”这不就是现在的旅游吗?而且这时的孔太太回来时会捎点有地方特色的糖果,分给遇到的邻居拿回家给孩子吃。
孔太太90岁时,家里已是四世同堂。她的子女们一定要她去跟他(她)们在一起生活,可孔太太仍然坚持一个人生活,只是让孩子们逢年过节地都回来见个面好好团聚。没办法,孩子们只好给孔太太雇了一名居家保姆。
2020年,106岁的孔太太去世了。子女们在收拾遗物时,发现一个包了几层绸布的老式首饰盒,打开一看,是一副金手镯一张毕业文凭:盖有燕京大学的印章,有校长陆志韦的签名,落款日期是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一日。子女们惊呆了,原来自己的母亲是三十年代的女大学生,这在当时可是高材生,该有多么不容易。可孔太太生前始终没有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后人,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吗?是曾受了莫大屈辱抑或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吗?
毕业文凭,三十年代的大学毕业文凭,安静地躺在首饰盒里,如同孔太太本人,给后人留下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