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首《过零丁洋》诗是文天祥的代表作之一,传诵甚广。
南宋景炎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午,张弘范之弟张弘正得海盗陈懿引导,领元兵突至五坡岭,文天祥正在用饭。猝不及战,遂被俘获,解至潮阳。元军强迫他随船去追击在崖山(今广东省新会县南海中)的帝昺(南宋最后一个皇帝),次年正月十三日被押至崖山。旋即过零丁洋(在崖山外)。《过零丁洋》一诗大约是到崖山后一二日所作,后来张弘范一再逼迫他写信招降南宋在海上坚持抵抗的张士杰。他即拿出这首诗给张看。张见文天祥态度如此坚决,也就罢休了。可见《过零丁洋》不是一首普通的诗,而是对敌斗争的有力武器。
诗开头直抒胸臆:“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遭逢“遇合”解,有际遇皇帝的意思。这句是说自己经过艰辛,好不容易才得以科考出仕,“干戈”是指古代兵器矛和盾,通常用来指战争。“寥落”,荒凉冷落之意,“四周星”即四年。地球十二个月绕太阳一周为“周星”。文天祥从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起兵勤王,至祥兴元年(1276)被俘,约有四年时间,他慨叹四年来战事寥落,真正奋起卫国者少。据《宋史》记载,朝廷征天下兵,竟无一命官响应,唯文天祥捧诏涕泣,征兵万余。其友人劝阻说:“今大兵三道鼓行,破京畿,薄内地。君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导群羊而博猛虎?”天祥曰:“吾亦知其然也。国家养育臣庶三百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殉之。”所以作者对“干戈寥落”的慨叹,正是哀伤响应王事者寥寥,自己孤军奋战,难以御敌,整个战局愈来愈糟,致使宋王朝日薄西山,危在旦夕。作者在忧伤国事的同时,暗含着对苟且偷生者的哀叹和对投降派吕师孟、贾余庆、张弘范一伙的遣责!
作者面临生死关头,回忆一生,感慨万千,从哪里写起呢?他只抓住了两件大事:一是应试中举,这是关系他个人政治前途的大事,使他深感知遇之恩;二是德祐元年号召“勤王”,这是关系宋王朝存亡的大事,当时他满怀救国图报之心。以此两端起笔,就极好地写出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个人心境。“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虽还是从国家和个人两方面的抒写,但事态更进了一步,感情更深入了一层。作为宋王朝的一个重臣,为了挽救王室,尽心竭力,在谈判桌上针锋相对,在战火中浴血拼杀,在叛徒面前义正词严,尽管如此,仍未能挽回宋王朝垂危的命运,逃难中的端宗惊悸病死,八岁的卫王赵昺在陆秀夫等拥立下,行朝设在崖山海中,追兵一到,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大宋江山如同暮春中的柳絮,随风四散,他一生为之奔波的国事就此完结,能不痛心?果不出诗人所料,写此诗后约二十天—祥兴二年(1279)二月初六,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殉国,南宋王朝就此灭亡。没有家国的臣民,犹如无根的浮萍漂泊动荡,无所依附。这际遇本来就够惨了,而作者再在“萍”上着“雨打”二字,就更显示其被摧残的凄苦情状,而这正象征着文天祥政治上的一生吗?在他与权贵贾似道、董宋臣的斗争中,被罢官,受弃置,几遭厄运。在抗元斗争中,出生入死,一次被扣,一次被俘,为尽节,自杀曾服毒,又绝食,却偏不死。而今老母被俘,妻妾被囚,太子身陷狼窝。这遭遇,这命运,还不够悲惨?所以说,“身世浮沉”并非指官海浮沉而是概括作者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坎坷不平的一生。这一联对仗工整,比喻贴切,感情真挚,读后使人倍增凄苦之情。
作者紧承前意,再选择遭遇中一二典型事例,进一步加以叙写,使凄苦之情达到饱和点,从而大大加强了诗歌的悲伤气氛和感人力量。“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惶恐滩,原名黄公滩,在今江西省万安县赣江中,水流湍急, 是赣江十八滩中最险的一滩,人有乘船渡此滩十分惊恐,故又称“惶恐滩”。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的军队在江西空坑被元兵打败后,他的家属被俘,将士牺牲很多,他从惶恐滩一带撤退到福建汀州,那是他军事上的危难时刻,也是他一个人虎口逃生的紧急关头。艰难困厄之时,怎样才能转危为安,转败为胜,求得“救国之策”?这是他当时最忧虑,最惶悚不安的事。而今,处境更糟,军队溃散,身为俘虏,被押送过零丁洋,能不感到孤苦伶丁?这一联特别富有情味。“惶恐滩”与“零丁洋”,两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地名自然相对,而又恰好真切地表现了作者昨日的“惶恐”与眼前的“零丁”的内心情绪,这真可谓是史诗上的绝唱。
作者没有被伤情压倒自己,所以英雄的乐观情怀对待个人的不幸,以豪迈的笔触壮写理想的人生画图:“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末两句以磅礴的气势收揽全篇,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自然规律,但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国捐躯,就比泰山还重要。文天祥不管遭际怎样的险恶,一片丹心却始终不变:“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不灭”(《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扬子江》),“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金陵驿》),“生无以救国难,死犹为后鬼以击贼”(《指南录后序》)。宋亡后,张弘范曾再次对他进行诱降:“国亡矣,忠孝之事尽矣,纵使杀身为忠孝,谁复书之?丞相其改心易虑,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贤相,非丞相而谁?”文天祥驳斥说:“人臣自尽其心,岂论书与不书。”从这可以看出,文天祥至死不降,绝不是追求身后名,而主要是着意维护民族尊严与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正因为诗的尾联是作者“塞天地,贯古今”的浩气的自然流露,是作者高风亮节的必然升华,所以历来为人传颂、称赞,几乎成了后人的座右铭。严羽说:“结句好难得。”(《沧浪诗话》)谢榛说:“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四溟诗话》)此诗结尾高妙,致使全篇由悲而壮,感人至深。
文天祥其人其诗对当时和后世产生的影响是极大的。宋末爱国诗人汪元量在燕京狱中曾与文天祥互相唱和,斗志倍增,谢翱、林景熙读了《文山集》,受着浩然正气鼓舞,始终保持民族气节,写下了许多优秀的爱国篇章。明末清初王夫子在读《指南录》时吟道:“沦海金滩终寂寞,汗青犹在泪衣裳!”表现了对文天祥的极大崇敬。鲁迅以为文天祥在“给中国人争面子”,“励现(指1936年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时代)的文官武将,愧前任的降将逃官”(《鲁迅全集》第6卷第460页)。朱德称颂他:“忠心为国声名在,仪表堪称后世师。”(《朱德诗选集·游罗岗祠》)我们深信,文天祥的崇高的民族气节,必将在今天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发挥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