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赶牛入湖吃草
我的家乡距素有中国“四大淡水湖”之称的洪泽湖东畔不足两公里。烟波浩渺的洪泽湖，风光旖旎、水色氤氲;朝霞与百鸟齐映，春水共长空一抹。它如同镶嵌在广袤无垠大地上的一颗纯天然的翡翠，每天晨曦初破时分，便轻轻披上了金色的纱衣，显得格外亭亭玉立、楚楚可怜，撩惹得人们起早贪黑，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聚拢来，虔诚以流连忘返的迷恋。
当然，流连忘返的迷恋不仅是指人们青眼洪泽湖如诗如画的风景，还指生活在洪泽湖岸边的村民和生活于船上的渔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靠湖吃湖上”。说实话，在那个饥寒交迫、箪瓢屡空的卓苦年代，洪泽湖的确让很多穷困潦倒的家庭率先实现了发家致富奔小康的梦想。
洪泽湖是我记忆中最为瑰丽的一缕色彩，可以说，25岁之前的大部分生活中，缤纷斑斓的色彩都是它分享的、赋予的、馈赠的、恩赐的。我曾独自一人划着小木船在波光潋滟的洪泽湖里捞水草;我曾和大伯冒着漫天的星辰到水草如茵的洪泽湖里跑船头贩鱼，而后装运到新河头的集市上去卖;我曾和父亲划着从大伯家借来的小木船到日出斗金的洪泽湖里下线钩捉黑鱼;我曾和村子里的伙伴们到物产富饶的洪泽湖里用镰刀拉水草卷鱼;我曾跟随村民们到“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洪泽湖里采过莲蓬;我曾和任劳任怨的母亲一起到干涸枯竭的洪泽湖里捡拾过螺丝;我曾独自一人利用周末的机会到洪泽湖三岔河的堤坝上掏过洞里的螃蟹……尤其是那些与成群结队的耕牛共度时光的日子，如同一首首悠长的田园诗，源源不断地流淌在我的心间，至今依然澄澈似镜。
春天，当第一缕和风吹拂洪泽湖，当第一滴细雨滋润洪泽湖的时候，这里便是鱼虾欢腾，水草丰茂，百船争行，渔歌四扬的天下;而此时，亦便是我与村子里小伙伴们最忙碌、最辛苦、也是最快乐的时光。
清晨，村后洋槐树的枝梢上还高高地悬挂着淡淡的玉盘，我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们就早早地赶着村中集中的牛儿，踏上了那条蜿蜒崎岖、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这条乡间小路不知被我们的双脚丈量了多少次，也不知被我们的双眼打量了多少次，因此再熟悉不过了;这条熟悉的小路也没有辜负丈量和打量，见证了我们曾经数以千计次赶着牛群打此朝来夕往过。
我们一边迈着轻快的步伐，一边吹着悦耳的口哨，一边挥着清脆的鞭子，向敞开襟怀的洪泽湖进发。
赶牛的孩子们是各有分工的(包括我在内)：有孩子负责走在牛群后面，防止有牛溜号，躲了去的;有孩子分列在牛群的两侧，负责牛跑到路边的地里去(有些牛经不住路边庄稼的诱惑，会跑到地里去)偷吃庄稼的;有孩子在牛群的前面负责引导行走方向的，有孩子负责把落在后面的牛匆匆忙忙赶过来加入牛群圈子的(指村中有牛的人家，但没有时间或人手赶牛入湖)……
万事开头难!好事多磨难!
起初，把牛群赶到洪泽湖里吃水草，还真是费了不少周折，不足两公里的路程竟然花了两三个小时才把牛群赶到洪泽湖。可是牛群站在航行道(轮船、拖船来往的专用通道，约五六十米宽)岸边只是相互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有下水游到对面去的意思。或许是对那片水域不感兴趣，或许是不想见那里的世面，亦或许是在想：那里不是我涉足的地盘，是不能强行进入的;那里是别的牛的料，不是我的草，怎好贪吃享用?
之所以要把牛群赶到航行道对面去，是因为那里的水草更加茂密丰盛，水域更加茫无涯际。
牛群不愿过航道，我们只好用牛绳、树枝或鞭子抽打。有些生性爱耍倔强的牛，身上被打出了一道道渗着鲜血的伤痕，还是不服气，让人既恼怒又心疼。但为了让它们吃上新鲜可口的水草，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后来，牛群逐渐养成了习惯，就不再遭遇鞭子、牛绳或树枝的抽打了。
牛群在前方缓缓行进，偶尔发出低沉的哞哞声，似乎在相互诉说着对洪泽湖里那片茂密水草之地的热切期待，又似乎在衷心地感谢我们把它们领进了自由的天然王国。我们的欢笑声、脚步声、口哨声、甩鞭声，与牛群的哞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生动的乡村交响乐，打破了清晨的静谧，也惊醒了林间巢穴里懒起的鸟儿。
洪泽湖的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迅疾而过的飞鸟。牛儿们一踏入这广阔无边的天然牧场，就迫不及待地低头啃食起那鲜嫩的水草，偶尔昂起头，眺望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对这片自由天地的热爱与满足。
二 入湖赶牛归家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们再到洪泽湖里，把村子里的一头头耕牛往家赶。赶牛时也会遭遇这样、那样的困难，有时不是被牛猛、蚊子叮了，就是被突临的雨淋个浑身湿。这些并不是最艰难的遭遇。村子里大部分的牛都是集中在一起的，只有少部分的牛添堵，不省心，或是野性难驯，追求单独行动;或是吃饱了静卧在某处惬意地欣赏风景这边独好;或是与别村(因为把牛散放到洪泽湖里吃草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个村子的，周边其它的村子也有)的牛角斗、累瘫了，一时半会爬不起;或是混到别村的牛群里，找不到自家的牛群了;或是贪念别村牛的美色或魅力，被诱拐勾引了……为了找寻一条不在群里的牛，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放弃寻找走失牛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寻找牛时，伙伴们会四散开去，若是哪一个伙伴率先找到了，就会拼命地喊，或是以摆手的方式告诉对方，但由于离得远，或是逆风，喊得声音再大，或是动作摆动得幅度再大(摆动的手势会被来往的牛遮挡住视线)，也只是徒劳。
在苍茫辽阔，弥散着扑鼻水草香的洪泽湖里赶牛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事，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格外谨慎，稍不留神就会有意想不到的险情发生。有一次，因一时地疏忽大意，脚板竟然让坚硬的芦苇茬给扎伤了，伤口还很深，疼痛难忍、鲜血直流。这道伤疤至今依然清晰地留了下来，成了脚板永远抹不去的印记。
由于经常到洪泽湖里赶牛，皮肤少不了与洪泽湖里的污泥、恶水打交道，造成了大腿以下长期接触的部位生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痒痒疙瘩。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痒，如同细密的针尖轻轻刺在皮肤上，让人无法忽视，更无法逃脱。痒意袭来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挠，指甲划过痒痒疙瘩的那一刻，似乎能暂时缓解那份奇痒难耐，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刺痛的灼热和斑斑点点的血痕。
瘙痒留下的疮疤要等到夏季汛期来临，洪泽湖里的水位猛涨，淹没了水草，牛群再也不能到洪泽湖里享用水草了，我也无需再到洪泽湖里赶牛了，这样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恢复才能痊愈。
提及到航行道对岸赶牛，不得不把一件刻在心坎上的事择出来说一说。有一次，当我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抵达那条横亘在归途之上的航行道时，挑战悄然而至。水流湍急的航道，对于我们来说，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幸运的是，善良的渔民们察觉到了我们的困境，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用那艘承载着岁月痕迹的小船，一桨一桨地将我们缓缓渡到了航道对岸。渔民的热心帮助让我的心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的形象瞬间也在眼前像守护神一样清晰起来。
然而，当斜阳西下，牛群归心似箭，我们也踏上了返程的路途时，却发现渔民已经驾船远去，留下的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和远处渐渐模糊的岸影。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境遇，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忐忑不安。刚学会游泳的我，还从未有过冒险的尝试和体验。因此，对于虽然只有五六十米宽的航道也充满了强烈的畏惧，但看着身边的伙伴们一个个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那份属于少年的倔强与勇气瞬间被点燃。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仿佛是在与内心的恐惧做着最后的较量。终于，我鼓足勇气，跟随着伙伴们的身影，一跃而下，投入到了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水域。水，凉得刺骨、冷得逼人，却也清醒着我的意志。我奋力划动着手臂，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水花四溅。
可是，随着体力的逐渐消耗，我的动作开始变得笨拙起来，游动的姿势不再像先前那么协调，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因此，心情渐渐失去了淡定，变得极为慌张。由于慌张，呛水的频率越来越高。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快速地向我靠近，是那位最先发现我体力不支的伙伴。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游回我身边，用他那瘦小的臂膀支撑起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们并肩前行，共同对抗着水流的阻力。
终于，经过一番艰难的努力，我们游到了航行道的岸边。当我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岸边，那一刻，所有的恐惧与疲惫仿佛都随着奔流的河水远去。我的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节奏，那份因惊吓而紧绷的神经也缓缓松弛下来。我转过身，望向身旁的伙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若是没有他，我的危险处境真是不堪设想……
那些关于把耕牛放养洪泽湖的日子，如同一串串璀璨的珍珠，串联起我童年的记忆。它们教会了我与自然和谐共处，也让我懂得了生活的简单与美好。如今，虽然时光已逝，但那份纯真的快乐和对家乡的深情，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一笔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