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家的门前没有桥,但有一条蜿蜒的小径,田垄在一边,老槐树在另一边。老槐树下始终插着几支燃尽的香烛,母亲总是教导我,看到这棵老槐树,就要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外婆祈祷,保佑我们一家人好好的。
记忆里,外婆有一辆锈迹斑驳又笨拙的脚踏三轮车。晨光熹微,鸡鸣未起时,外婆便蹬着车子去赶集卖菜。小小的我和碧绿肥嫩的菜一块挤在车厢里,她总说我和这些菜一样的蓬蓬,一样的可爱。
从乡下到县城的市场,我一会抬头看看湛湛的天,一会看看外婆佝偻的脊背,一耸一耸的肩膀,感觉外婆的车很慢,日色也变得很慢。
我很喜欢外婆卖菜时掏出的老旧褪色的荷包,外面包裹着石青色的塑料袋,鼓鼓的,像我吃胀的肚皮。当外婆打开它时,一角五角一元整整齐齐地在外婆的荷包里排好队,我眼巴巴地看着,外婆就是用它们给我买雪糕和零食的。
外婆种菜不仅是一把好手,烧菜更是“拿手好戏”———软糯鲜香的莙荙包,嫩滑多汁的酿豆腐,肥而不腻的竹笋毕肉……逢年过节,外婆早早地便备好一满桌的嘉肴美馔,盼着一家老小齐聚闲坐,言笑晏晏。可大人们恣意喧哗却又不爱听老人重复而枯乏的陈谷子烂芝麻事,但外婆脸上始终挂着包容一切的笑容。
来的时候热热闹闹,走了就冷冷清清,大人们给外婆留下的是够她吃好几天的剩菜残羹。
夏夜的饭后,外婆喜欢坐在槐树下纳凉。外婆摇着蒲扇,我靠着外婆,月光从槐树的枝枝叶叶中漏了下来,我静静地听外婆说着田间劳作的事,妖魔鬼怪的事,从前日本鬼子进村的事,公社大部队干活的事……外婆常常话到嘴边却又忘记要说什么,讲的故事总是断断续续的不完整的,每当这时她会摸摸我的头,说:“外婆老嘞……”
我从未听外婆讲过外公的事。
村里如果有人打麻将,外婆总会凑过去,她不打,只是静静地看着,麻将碰撞的响音交织着沸沸的人声,清脆又吵闹。我懵里懵懂,曾稚气地央求妈妈也在外婆家买一桌的麻将,妈妈说:“你外婆以前常常因为你外公嗜好打麻将而置气……”
人们在时间长河里,总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
有一天夜里,外婆家暗湿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只大蜘蛛,要比她树皮似的巴掌还要大上几分,外婆喃喃道,“这是鬼变的吔,要来害我哩!”
从那以后,外婆忘记了我们所有人,不分昼夜地与她面前细细流动地尘埃议论着什么,还常常跑出去,在槐树下低头找些什么。
我猜测她一定是在找她的魂,她的魂丢了,就丢在那棵槐树下。可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都说外婆疯了,还把外婆锁进了黑黑的屋子里,她再也没能找到她的魂。
又是一年的四月,我再次站在这棵老槐树下,双手合十,槐花蕊薄薄的微苦味悄悄地钻入我的鼻腔,是外婆的魂。我还听见了外婆讷讷的祝福——“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我没有“外婆桥”,但是我有一棵“外婆树”,已老干虬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