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出广东，进入江西境内。到南昌时，雨停了，视野骤然开阔。我换到靠窗的位置，贪恋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致。一垄垄田野中，阡陌纵横，禾苗已然播种，淡淡的绿点缀其间，甚是好看。隔着车窗，我似乎闻到翻耕过的泥土芳香，一大片一大片田畴就这样呈现在眼前，随着飞驰的列车呼啸而过。
江西是农业大省，自小我就与农田为伴，因而对田地有深厚的感情。每次坐高铁，我总是凝望着那些田野，感觉和它们很亲近。恍惚间，一座长长的跨河大桥呈现在眼前;不久，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也出现了，湖与桥构成一幅极美的画面。桥很长，向远处延伸;湖面宽广，湖水青绿，水草丰美，在风中摇曳。又经过一道圩堤，圩堤边上的草地晶莹，绿得耀眼，就像是一块巨大碧绿的地毯，盛大的绿色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江南的春天，充满着生机和活力，令人精神焕发，更令人愉悦。今年年初，终于有直达家乡鄱阳的高铁了，再也不用在南昌中转折腾了，回家乡的路变得没有那么漫长了。
在县城陪着养老院的父亲待了两天，我和姐又陪着父亲回乡下老家。相对于县城，我个人更喜欢乡下，乡下有田野和河流、有乌龟山、有覆盆子、有水菊子、还有泡桐树和苦楝树，此时，恰是它们开花时节;我更喜欢原生态的生活。以前回家探亲住在乡下时，早晨和傍晚，我总是喜欢去田野走走。田野里，有清新的空气、有泥土的芳香、有野草野花，还有叽叽喳喳的鸟儿等。早晨，我等着朝阳从狗头山那头爬上来;傍晚，又看着夕阳从乌龟山那边沉下去。家乡的空气干净，感觉连太阳和月亮也是清新耀眼的。哪怕是路边的一草一木都能吸引我的注意，那毕竟是我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留下的痕迹，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村里度过。就算是现在，村里还有我的亲人和熟识的乡亲;玉堂山的地下，还有我的母亲和爷爷奶奶以及太爷爷太奶奶。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去看看母亲和爷爷奶奶他们，我每次都要和母亲说上一些话，不管她能不能听到;有些话，我只想说给母亲听。清明前两天，我就梦见了母亲;我想，母亲也在盼着我。虽然我们看不见彼此，但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仍然在链接着，我相信，冥冥中我们之间还是有感应的。我很珍惜我们母女之间的情份!
已是暮春时节，再过一天就是谷雨了，此时该是插秧播种的时候了。车子驶进村道后，田野空茫，水田中并没有我期待中的人力插秧的情景。偶尔只有一辆机耕车在轰轰地打田，随着泥土的翻转，躲在泥土下的泥鳅就会暴露在外，一群白鹭不适时机地从空中落下，争抢着新鲜的美食。大部分的水田中，已经播上了稀疏的秧苗。父亲说：“现在的农村，种田基本上都现代化了，不用像以前那样培育秧苗、再拔秧插秧了，现在只是抛秧——直接把谷种抛到田里就行了。禾苗长大后，也不用除草，收割时有收割机;现在的农民，生活可轻松了。以前，一个人种一亩田一亩地，就感觉很吃力很辛苦;现在，一个人，可以种几百亩田地呢，种田，早就实现机械化了。”父亲说着，嘴角漾起了微笑。想起我们小时候，种水稻有很多工序，几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我明白：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是向前发展的，这是必然现象。科技发达了，国家强盛了，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了。但不知为何，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丝失落和莫名的伤感。眼前的农田，与记忆中的相去甚远，我终究是念旧的人，我只是怀念那热火朝天干活的场景。寂静的田野里，没有人迹，只有天空中不时飞过的鸟儿。记得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回乡，我和姐姐走在田间小路上。水田中，有很多低头弯腰忙碌的插秧人，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待直起腰换秧把时，看见我们陌生的面孔，辨认不出我们的模样，竟然把我们当成了外地来插秧赚钱的人。姐姐说：“插一天秧苗，可以赚200块钱，包吃喝，还有一包烟呢。”
沉思中，猛然听到有砰砰砰的烟花声，半空中有烟花闪现，心中出现不好的念头，莫不是有人老了?
果然，前面的车队一路闪着灯，从车窗中，不时向外面抛出一些纸钱，唉，不知道是哪家的人老了。到了我们村口，村口有许多迎接的人，路边准备好了许多烟花爆竹。待到家后没多久，听到烟花爆竹的轰鸣，后来是鼓乐和唢呐的哀叫。叔叔说，是我们村的赖应强老了，今天出殡。
两天前，才听说和我大哥同年的某某得了肝癌。不知怎么回事，这些年，村里得癌症的很多，且越来越年轻化。心情颇为沉重。
四叔的新房子去年年底才完工，据说是目前村里盖得最好的房子。四叔是文化人，儿子女儿都优秀，请了专人设计，两层半的楼房结构布局大气新颖，低调而不奢华，是我喜欢的样式。我觉得，房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住着舒服就好。
我们家低矮的老房子，夹在周围的楼房中，显得很突兀。老屋已经没人住了，连日下雨，里面阴暗潮湿。堂前的屋梁上，已经没有了燕子的踪迹，原来燕子也是选择有人气的人家筑巢呢!老屋老矣，还在苟延残喘着，这些破壁残墙，不知道在风雨中还能挺立多久!走去中院，因为无人打理，父亲以前栽种的花儿不见了，以前那繁华盛开的景象不再。父亲曾是种花能手，由于他的精心打理和照顾顾，院门口的花总是惹得行人停下脚步观看。院中的老井还在，井口周围长满了苔藓，井水深幽，仍能照见我的影子。井里的我，和井一样，也在随着时光老去。
四叔亲自下厨，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四叔懂我，知道我爱吃家乡菜，尤其是农家菜。想不到四叔厨艺极好，每一道菜都是原汁原味的家乡味道。尤其是辣椒炒茄子，那是我们少时最常吃的菜，四叔硬是做出了那时的味道。我想，家乡的水土养育出的辣椒和茄子才有家乡的味道，加上四叔用心用情。
八十岁的三叔三婶也来了，大姐也来了，围桌而坐，很是热闹，不亚于过年。四叔指定要我坐在他旁边，久不喝酒的他，今天特别高兴，要和我喝两杯。
一家人围桌而坐，聊起家乡的话题。四叔说，现在日子好了，可村里没几个人了，冷清得很。村里人倒还是怀念以前，虽说那时生活艰苦，可村里有生气，有人气，是热闹的。我想，如今村里的老年人，内心一定是寂寞的，年轻人大都出外工作或读书，很多人都在县城买房了，留在村里的只有老人和幼童。
村口的小卖部是最热闹的，对着叫得出我名字的那张脸，我愣是想不起她是谁?还有路上碰到的另一个女人，我也认不出她来。以前都是很熟悉的人，我不知为何她们会变化那么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人的样子能改变那么多呢?
小卖部旁边的墙根，只有两个男人靠墙站着;记得去年清明，还有一排男人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屋后那个高大英俊的大贩去年还和我说过话，听说年前他也走了，才六十来岁的人呀，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留在村里的人本来就不多，我一次次回乡，村里的人一次次减少。故乡带给我的伤感也越来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