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南三五里外,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山岭。这起伏的山岭环绕着一风景美丽、民风淳朴的小村庄。村子里百八十户人家,祖祖辈辈耕作于此,安居乐业,无人外迁。便是作古的先人,也都安葬于此。经年累月,一代接一代,那山岭阳坡竟是古墓处处,座座相连。
上世纪末,有人看此处风水极佳,便将那山岭闲余荒坡,修整一新,辟为公墓,很多城里人也将已故先人安葬于此。所以每逢清明,通往山间的柏油小路,祭祖的车辆常常绵延数里。这情形早惊动了交警,不得不前来指挥疏通那源源不断的进山车辆,拥拥挤挤,好不热闹。
甲辰清明这天,正值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那山岭阳坡当是春来最早,尤其古墓荒冢之地,此时正该青草萌发,必是绿意浓浓。我心想,这对于一向就有考古癖好又喜欢游春的我,正是两者兼得的大好机会,平时谁能去那坟地荒冢游玩,虽早有踏青又可考察古墓之心愿,但孤单前往难免心生恐惧,唯清明这日,进山人多胆壮,我便跨上自行车,随那祭祖人流,一路进山。
单说我来到山岭墓地,避开公墓祭祖人流,只顾向那阳坡山顶,僻静古墓所在之处攀进。那登山小路曲曲弯弯,时断时续,路边也常遇祭祖村人摆些供品纸花,坟前跪拜,泣泪垂哀。我却擦肩而过,自顾向上攀登。时感疲累,便走走停停,不免又举目仰望。忽见那山顶怪石间,荒草野藤处,恍恍惚惚,似有几点白物晃动,搭了眼帘仔细观看,却又不见。听说,那山顶荒僻之处,曾经有人见过白狐出没,我也知那山顶墓古,早已无人供祭,今之所见,是否传说中的白狐呢?我便加速攀爬,很想看个究竟。
到得山顶,却见一片平坦开阔,并无旁人登临。巡视一圈,也无动物,唯见远处几株参天古槐,枝干褐色,苍劲虬曲,尚未见绿。树下影影绰绰,可见几处突兀痕迹,但却遮满荒草枯藤,我想那必是古墓无疑。也是我上山心切,步子又急,登上山顶,已感疲倦乏力,便找了一处光面山石倚靠,仰天闭目,稍做歇息,再去考察古墓。此时正春日暖照,热浪扑面,石板已被阳光灼热,躺去甚是舒服,恰四野安静,我竟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正自迷糊,忽见那不远处,有两位老先生,身着白色斜领长袍,腰系白色丝织束带,结垂洁白玉佩,幞头冠顶,背垂飘带,足蹬翘头白履,风度翩翩,手中并无那戏文中常说的羽扇一把,竟是指指点点,边走边论,迤逦前行。
见此情景,我忙上前躬身施礼道:“二位前辈,一向可好?”不想,竟惊了老者。我一脸歉意,闪在一旁,那二位老者定了定神,又见我羞愧尴尬,早已面含慈祥,一老者故作严肃嗔道:“你这后生,不去敬祖,我等这僻静居处,有什可玩?你却前来。”我唯唯诺诺,不敢回答,但又不知怎么称呼二老,便胆胆怯怯地问道:“前辈在上,晚生不知如何称呼二老。”嗔责我的那位道:“我姓胡。”又指着同行的那位老先生道:“这位你可称李先生。”我便又重新施礼,那胡老先生又道;“你既已来,可随我等到白先生府上品茗。”那二位老者在前引路,我便小心跟随。
少时,便见前方现一青砖围墙,居中一栋门楼,青瓦盖顶,高出围墙。檐下两扇朱漆大门,铜扣门环,好不威严。近前,胡老先生扣动门环,遂见大门洞开,一青衣小童躬身施礼道:“我家主人早已恭候先生多时。”边说边转身在前引路,我也亦步亦趋,跟随二位老者步入庭院,偷眼观看,只见庭前院内,与外大不相同,竟是茵茵绿草,簇簇鲜花。
但见:
带露芍药花正粉,
串串幽闻紫丁香。
庭前玫瑰招粉蝶,
嗡嗡蜂绕蔷薇长。
又有红杏闹春早,
梨花似雪映春光。
庭前小径铺金砖,
直通上厅青石廊。
我正自好奇,又不敢停步观赏,不觉已至上房屋前。早见白老先生降级相迎,那三位老者抱拳互相施礼,胡先生引我向白老先生介绍道:“我二人路遇后生,见他眉清目秀,一脸忠厚,便引来拜见先生。”我忙上前躬身施礼,那白老先生也屈身还礼,笑道:“既是客人来访,当为贵宾。”便挥手请我先入,我哪敢在前,遂退后随众老者缓步前行,至廊前见三级光滑青石台阶引人登临,我尾随拾级而上。但见:
屋檐长伸遮风雨,
根根廊柱漆红光。
画栋雕粱千秋景,
天上人间此风光。
各位,我闪目留意那粱上彩画,多是那三国故事,昭君出塞,花鸟鱼虫等等。也不敢细赏,便随了主人,来至客厅。
又见厅内摆设,并无沙发茶几。然则,尽是红木桌椅,青花古瓷。那白老先生便招呼众人,分宾主落座,又示意招呼我道:“公子何不落座?”我哪敢回复,便在下手处捡了一把椅子,双手扶膝,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椅面。
先生又呼上茶,见一貌美侍女,粉面凤目,飘飘小步,端上热茶,退在一旁。
少顷,那白老先生一派长者风度笑向我道:“我三人乃趁这清明节日,相约品茗,游春赏景,倘若兴起,或也吟诗作对,恰公子前来,大添雅兴,正好与我三人同行,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我见先生邀请甚是诚恳,本也正是出来踏青,便小心回道:“晚生不才,愿随先生同行。那三位老者齐捋髯大笑道:正好,正好!
大家小叙茶毕,李老先生便起身提议道:“我等正应趁这上午春光,山间游景最好。”众人起身响应。白先生便吩咐童儿侍女,不必跟随,我便随后,一同前往。
出得门外,但见山坡铺青,阳春气浪,正是明媚春光。那白老先生便提议道:“我四人何不就这大好春色,每人吟诗一首,亦添雅兴,何如?”众人皆赞,唯我不语,心中暗想,苦也,我哪里作得诗句,但也只能听随其便。
各位,原来那高山洼处,正有一湖春水,风儿吹来,荡起微波轻浪,湖岸绿柳飘飘。野径簇簇花香,蜂飞蝶恋,真个是诗情画意,引人入盛。
只见那白老先生举目望了望远处山坳村落,但见春日景明,颤巍巍热浪升腾,山坡幽谷,青翠翠绿意盎然,果然风景如画,堪比仙境。便朗声吟道:
南山坡绿北山青,
岸柳飘飘春水明。
路边野花开几朵,
蜂儿环绕蝶恋情。
远望田野升汽浪,
村庄几处波浪中。
不忍踏折青青草,
漫游春光正清明。
听了这诗,我赶忙心中暗记,一边佩服老先生出口成章。但不知胡、李二位先生怎个感想。只见他二人齐口赞道,白兄几句诗文,竟描绘那无限春光,何等美妙!既是春光无限,定有诗句无穷,三人大笑。
又见胡老先生指了指那湖面上几只飞翔春燕道,我来说上四句如何,众人皆听,先生便吟道:
波光粼粼映春阳,
绿柳倒映飘湖光。
山青水碧天一色,
春燕啄泥筑雕粱。
众人听后,一齐拍手称赞,齐赞胡老先生把那青山绿水蓝天,融为一句,又细描那粼粼湖水,春燕啄泥,雕粱筑巢,甚为佳句。
这时,李先生高声诵道:
万里蓝天远,
绿妆群山青。
鸳鸯身后浪,
江山又一春。
我不禁向那湖水望去,果见两只鸳鸯水中嘻游,身后分开两道细浪,众人齐声喝彩,皆曰,诗文大气。
我见三位老先生竟是出口成章,心中佩服,正不知所以,却见三位先生笑向我道,公子该你唱和,不知有何佳句?
我正尴尬,忽见远处正有一童儿牵了老翁之手,老者折一柳枝,做成柳笛,那童儿便呜呜吹响。便心生一计,指着那公孙二人道,我就吟那情景吧,众人应允。
原来清明时节,北方天已回暖,这老翁却未脱棉衣,我便吟道:
老翁不知春,
清明着棉衣。
孙儿牵手邀,
折枝吹柳笛。
春水明荡荡,
岸柳风飘绿。
谁家屋檐下,
双燕添新泥。
我正为自己也能诌上几句歪诗而得意洋洋,静等三位老先生品评称赞。不想这三位老先生却道,你这前四句,虽是出语粗蠢,却也形容贴切。只是这后四句,我三人诗中,已有此意,你不见那春燕啄泥筑雕梁吗?我听后,不觉脸红,但心里琢磨,这佳句已被你三人占了,我却奈何。
抬头远望,忽见那山谷坡坳,草绿坡青,几树春桃花开粉艳,又见两只喜鹊踏落古槐,叽叽喳喳唱个不停,便又吟道:
老翁不知春,
清明着棉衣。
孙儿牵手邀,
折枝吹柳笛。
几树桃花开,
山野小径绿。
喜鹊踏古槐,
喳喳唱春曲。
众人听后大笑。白老先生便道:“也难为公子了,但你知我华夏文明,历经几千载,文章诗词,多有佳作。不说汉唐,单说本朝那易安居士,诗词何等清雅‘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范仲淹先生的岳阳楼记,大气磅礴,脍炙人口,这些经典传世之作,你可熟读?”
这时,又听胡老先生接道:“诗词文章,不光是描那山清水秀,你看那希文先生所写江上渔者,便是道出了打渔人风波浪里,何等辛苦——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听二位老先生提及“李清照”“范仲淹”为本朝,我便恍然大悟,知我今天所遇,乃宋时先祖。赶忙愧道:“先生所言极是,在下懒于书卷,更不知劳作之苦,今幸相遇,先生教诲,在下牢记在心,今后定当苦读,不辞劳作,以报今日相遇点拨之恩。”
那三位老者,一边谈古论今,一边径向山下走去。我便紧随,一路之上,尽是那后人跪于坟前,摆酒供祭,洒泪哭泣,悲伤至极。
我听那三位老先生论道,这后人祭祖,情之所寄,悲泣怀念,令人感动。但至孝之人,必是老人在时,早晚侍候,善始善终,方为孝道,最怕那久病床前无孝子之谬论。
我见三老者话题祭祖孝道之论,心已明了,便想转换话题,小心地请教道:“前辈,这清明本应祭祖怀宗,我却来此踏青赏春,必是大不孝了?”那李老先生见我愧问,便答道:“非也,何为孝?我中华几千年,固然以孝为本,但祖先在时,哪个不盼望儿孙成才,熟读诗书,能于劳作?你若做到这些,完成先人愿望,便是大孝之人。至于踏青赏春,先祖也并非嫌怨那游山玩水者。其实天赐我大好河山,养育我万代子孙,无论帝王之家,先贤文人,万家百姓,皆赖于这灵性山水,难道是不可游吗?你可知,早在周朝,这清明节便已形成,那时称为踏青节,行清节。此时正春光明媚,草木吐绿,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或户外踏青,或忙于耕作,正所谓不负大好春光。后来晋文公为了纪念介子推割股救主,却又不愿入朝为官,母子躲进深山。晋文公寻而不见,有人便提议,放火烧山,三面同时燃起,唯留一方,介子推必从此处逃出。大火过后,却不见介子推出来,遂入山寻找,岂知介子推母子,早已抱着一棵烧焦的大柳树死去。晋文公哭拜很久,安葬了介子推母子。第二年进山祭奠,却见那棵老柳树死而复生,绿枝千条,随风飘舞。祭扫后,晋文公便把复活的老柳树赐名为清明柳,又把这天定为清明节。从此,二节逐渐合一至今。你今与我等赏春吟诗,乃是扬我中华文明,此乃我华夏民族,古今文化一脉相承。你不见那唐杜牧《清明》一诗,最后一句,乃是‘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一句杏花村,难不成是单为酒而来的吗?你看这‘杏花’二字,不正是为描那清明春日美景的吗?再说本朝那幅《清明上河图》精致地描绘了清明时节,京城汴京的繁华热闹及汴河两岸的优美景色——亭台楼阁,茅屋草舍,河流桥梁,自然风光等,若非作者清明亲历游玩,怎能绘画出如此精致细微,气势磅礴,生动逼真的宏大场景?我等今日踏青赏春,并无过错,乃是清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此意古已有之,且亦传承至今。”
那老先生又指了指眼前这些扫墓祭祖之人道:“便是他们,也是两者皆兼。一是祭祖,待那仪式之后,忧伤之余,便也家人团聚,一桌酒宴杏花村也。”
听老先生说完,我便大悟,原来这踏青与祭祖,并非相左,乃是同为文化,古已有之。祭过祖先,放松心情,游览春光,竟是先辈所愿。再联系之前吟诗作词,描绘春景,我便明白,这清明节日,正该如此!便想再回先生宅院,请教高深。正自低头沉思,领悟先生教诲,待再抬头,却不见了三位前辈,彷徨左右,哪里还有那青堂瓦色、庭院鲜花?
一时心急,不觉惊醒,起身望了望那青山绿水依然,村落远近分明。时值中午,乾坤朗朗,祭扫盛况已近尾声,出山的车辆人流,渐疏渐稀。仔细想想,我虽与古人已别,但却大有收获,心既高兴,便是精神百倍,骑车飞奔回家,赶忙记录。
但那所记,却不及所见十之一二,不免大笑自己笔拙愚笨,心想,再与古人相见,我该如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