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是一种身体的姿态,也是一种思想的状态。纠结于今天的散文每每止于“世俗的诚意”,汪惠仁枯坐灯下,苦思冥想,敏感而焦灼。正如他自己所言,作为编辑而且是著名的文学编辑,他自己“很少写作”,但写得少并不意味着想得少———相对大多数散文作者来说,很少写散文的汪惠仁,更执着于散文审美本身,更接近于散文文体的精神内核。
也因此开篇的《枯坐集》,非常值得我们沉下心来,多读上几遍。
如汪惠仁所忧虑,今天的散文普遍“缺乏深度、纯度,缺乏与普遍性深度关联的诚意”,很多文字就是嘈杂的生活记录,或是互联网上千篇一律的资料摘录。这在我已经是老生常谈,但每当说起这些,我仍然痛心疾首。散文生态包括整个文学生态,都几乎失去了“自生”和“自净”的能力,散文如何凝视历史,描述当下?如何找到城市的感觉并同时拥有批判的能力?《枯坐集》在诸多问题上,为我们提供了诸多感性的经验和理性的思考。
似乎为了接续《枯坐集》的精神脉络,吴忌的《退上阳台》以世俗生活的一步步后退,完成了绝不妥协的精神宣告。散文写作应该是一种“更高的存在”,更高的情感诉求和精神需求。所以,它不能仅仅止于“世俗的诚意”,止于表层的“赞美或批判”,它需要退上阳台,跑上楼顶,去感受夜空的长风和满天星斗。可能有人会说,现在世界都成了一块压缩饼干,人们对一分钟短视频都失去了耐心,真的还有人去读几千字的散文吗?在互联网的信息狂潮下,散文早已魂飞魄散,只剩下一副躯壳,我们还在这里奢谈精神追求和理想主义,还有意义吗?
有,当然有!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与时间抗衡,与死亡抗衡,但文学永恒。文学像一条隐秘的河流,从古到今,绵绵不断,直抵时间的尽头,人类的尽头。生活日常中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和小事件、微表情和微情感,历史不会关注,历史也不会记住。那么,生命个体的卑微与欢欣、抗争和毁灭,由谁来关注、来书写呢?由文学!文学所要关注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被碾压的生命,是文明推进过程中受伤的个体,文学是藏在世俗之后的上帝视角。泥沙俱下的互联网,即生即灭的互联网,日浮亿万信息的互联网,拿什么去和时间抗衡、死亡抗衡、文学抗衡?所以我们要坚信文学。
文学是一种更高的存在,如太阳永不陨落。
许春樵是著名的小说家,极少见他写散文,但这篇《圩与堡》写得简净、疏阔,还有一丝悲凉。历史上所谓的“合肥西乡”一带,曾经有大大小小上百座圩堡,都是淮军将领归田后所建造。而如今这些圩与堡,都“在深秋的风中沉默不语”,以“废墟的穿透力”,“让时间停滞,让历史摇晃”。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变革最剧烈、色彩最斑斓者,当数19世纪下半叶,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山河板荡,风雨飘摇。身处其间,个人的命运也起伏跌宕,难以言说。淮军在完成了对内镇压太平军和捻军后,仍然保留了一支具有相当实力和现代化水准的军队,并最终投入抵御外侮的战争中,成为中国国防的主力军。面对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历史,作家的情绪和文字难免复杂和彷徨。
诗人木叶的《去桃花》,真乃诗人之作,“月出于东丘之上”这样明亮的句子,让我想起藏族歌手完玛三智的《在那东山顶上》。诗人散文和凡人散文最大的不同,在于有诗意缭绕。是的,是缭绕,无所不在的迷蒙诗意,长时间地缭绕于日常描述甚至是商业表述之上,真好。在日益喧腾的城市语境下,在日益频繁的市场化文学活动中,如何化腐朽为清奇?如何出商场入文场?读一读《去桃花》,或许会有启发。王利雪的《风里有只聆听的耳朵》,是一篇非严格意义上的人物散文,切口和呈现都很有散文特色。而在风格上,又远离淮北作家的粗犷和粗粝,给人一种轻灵的感觉。也很喜欢王汉英《端午景》中“鸟鸣一下子多起来了”这样的句子,这是真正的“散文语感”,可惜这样的感觉,还没有成为整篇文字的笼罩。盛敏的《物品》感觉就比较好。散文的语感来源于什么?来源于“散文思维”,而散文思维是什么?是一切从自我出发:所有的人和事、景和物、思与想、知与觉,都非常非常自我。
时至今日,我仍然坚守知识分子的立场并坚信知识分子的力量。
网络上的“知道分子”铺天盖地,以致“知识分子”都成了一句骂人的话。知识分子是传统的,知道分子是流行的,传统需要时间的积淀并不断经典化,而流行却像流感病毒一样不断变异,不可琢磨。知识分子的本能是对弱者的同情,对苦难的悲悯,不是“百度搜索”,什么都知道。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当碎片化阅读成为主流,散文不能“知道”至上、速度至上,散文也不能仅有世俗视角和世俗立场,因为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关照。
近来,常常想起王安石的几句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这是王氏一生中最悲观、最悲切,也是最悲悯的一刻,每一念及,都黯然泪下。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