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小女孩就跟随外公出门了。
外公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担子的两头是圆圆大大的浅口篾筐,里面装满了货什,沉甸甸的。随着步伐的移动,肩上弯曲的扁担一闪一闪地上下晃悠。这是一只油亮的老竹扁担,它发出有节奏的轻吟声,像一首劳动的号子,慢慢掀开清晨笼罩的白细纱样的薄雾。
小女孩穿着厚厚的花布棉袄,臃肿的棉裤,还有一双圆头圆脑的深红色布棉鞋。鞋底是外婆一层一层手工缝纳出来的。鞋帮饱满挺刮,连接鞋底的针脚均匀齐正,穿在脚上灵巧可爱极了。小女孩想起外婆那戴着顶针的粗糙大手。
这是女孩第一次下乡远行。出门的前一天晚上,外婆对女孩说:“明天早上要早起,你和外公一起下乡去,沾沾乡土气。”“太好了!”女孩兴奋得几乎轻喊起来。她早就想跟外公出门走走了,看看那些无数个晚上外公眯着眼喝着酒说出的新奇世界。
凌晨,天还黑沉沉的,女孩在睡梦中被外婆叫起来。外婆已做好了两个远行人的早餐,一人一大碗油滋滋香喷喷的蛋炒饭,为一天辛苦的远足打个坚实的基础。外婆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货担早已收拾好,还给外公随身布包里塞进了油饼子。
腊月的北风,轻的、薄的、尖锐的,像透明的小刀刮在脸上。女孩的脸一会儿就被风咬红了,她把两只小手插进袖笼里,连跑带跳地跟上外公的脚步。在冬日暖阳没出来之前,天和地都是不透明的白。土地蒙着薄薄的冰霜,上面散落的干枯稻草,被冰霜裹得晶莹透亮。四野寂如天籁,大地收拢着羽翼,怀抱着村庄在严寒中沉睡。清冷的空气里,只有爷孙两个粗重的呼吸声。
女孩想到外公挑着的货担,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外公还能挑得动吗?不用揭开旧布匹盖着的篾筐,女孩就知道扁担的一头是针头线脑、洗染过的干净衣料、油盐酱醋茶,一头是麦芽糖饼、瓜子炒货、柿干蜜饯。想到麦芽糖饼,女孩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些是平日里舍不得自己家吃的,卖给村庄的父老乡亲,有时换来麦米、蔬菜。
外公的脑袋光亮亮的,戴着黑纱线织成的尖顶帽子,宽的脸膛上笼着白白的热气。他挑着担子,步伐又大又快。女孩好几次想提出休息一会儿,都忍住了。她想起外婆此前告诫的话:“你要能吃苦。”外公大概就是很能吃苦的人。除了暴雨天、雪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挑担下乡,年逾花甲,仍然一天不落。妈妈和外婆好几次劝说他歇下来,都无果。
外公有他的想法,他不觉得苦。他那双大脚已被生计磨成铁板脚,丈量过无数条泥泞的田埂、崎岖的山路、未开辟的荆棘野径、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脚力仍健,气息如洪,怎能歇下来不劳动了呢?老祖宗要晓得了,也要指着脊梁骨说道呀!
“卜大爷来啦!”一个扛着铁锹的后生走过来招呼。
“来啦!下地啊?”外公一边回应着,一边放下了货担。
女孩这时发现他们已来到一个村庄口。温软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穿破白细纱样的薄雾,现在全身都暖融融的。信息的传递是如此之快,好像“哗啦”一声,人流潮水般围住了外公的两只大大圆圆的篾筐。小孩儿吵嚷着挑选各种糖食,青年妇女查看托付染洗的衣料,老奶奶则对各种针头线脑爱不释手。一时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快过大年了,庄稼人不觉中对持续一年的苟刻、节俭都松了一点手,为期盼已久的喜气大年慎重地准备着。有朴实的乡亲赶在年关前来结清以前的赊账,感激过去一年对不得已的拖欠给予照顾,再采买一些油盐酱醋。也有手头还紧巴的,恳请再赊点日用品,承诺春耕时一定来结账。外公笑眯眯的,一律客气地答允,不让人心里生一点儿尴尬卑微的情绪。走江湖多年,做着微薄利润的小生意,外公骨子里有他自己传统的本分和道义。
人潮像涌来时一样不知不觉退去。女孩帮外公归类货品,再盖好篾筐上的旧布。“外公,那么多人赊账还账,你怎么记得住呀?”女孩好奇又纳闷,在人走过之后忍不住问起外公。“你长大了,记性会比我还好呢!”外公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笑着说。很多年以后,女孩才意识到,外公说对了,这种记忆力在此后几代人基因里有着令人惊异的显现。
女孩知道外公不识字,每天晚上妈妈在电灯下给外公记账销账。外公眯着眼,呷一口酒,说一条账目。厚厚的一大笔记本,边缘翻得软旧,有的页子都掉下来了。本子里记得密密麻麻的,有新记的账目,更多的是被一道道横杠划去。女孩还不认识几个字。听妈妈念时,外公会叹息一声:“两年了,一直没见到东村这个人,大概是收不回来了,把它杠掉吧。”妈妈说外公记忆力超强,白天发生的各种琐碎账目,晚上都能一一复述下来,极少差错。账目记完,外公兴致来了还会讲下乡时的遭遇。在偏僻无人的乡村小路,他仗着结实魁梧的身板,杵着那根油亮的扁担声如洪钟地大喝,吓走正殴打人的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光阴的手脚在油亮的扁担上摩挲出层层叠叠的印记。外公在悄悄老去。他弯腰挑起扁担,略有吃力地挺直身板。晨曦散尽,云层清亮,时光如天际边的云朵透明、凝固,似从不曾流淌。他仍然是行走方圆几十里村庄侠义心肠的壮汉子,女孩这样想着。爷孙俩昂首望向辽阔的远方,一步一步地走向下一个村庄。
写于2024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