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许多人和我一样,很久以来都忽略了月亮的存在——中秋赏月例行性抬头不算。
月亮不比太阳。尽管高温炙热时人人叫苦巴巴指望太阳赶快出走最好永远不归,但只要接连下几天雨,人们又会念起太阳的各种好来。在高速运转不眠不休的都市里,月亮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城里人苦“光污染”久矣,谁会在意它的阴晴圆缺呢。
今夏,我们一行人在内蒙古乌拉盖草原腹地,为寻找芍药谷而开车环乌拉盖湖(其实是水库)一周,直到天黑才在沿湖一处找个简陋的蒙古包仓促住下。半夜醒来,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草原深处的夜——出来这些天,迷失在这号称“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天然草原”中,我已没有时间概念,不知今夕是何日。推门而出,忽见一轮圆月高悬夜空,静静地,它凝视着这万里莽原,有一种出世的超然。远山隐现,稀树影疏,草地悠幽,全在银光之下,苍茫而静谧。顷刻间,我无法思想,许久,我意识到自己亦无法呼吸,啊不,是不敢呼吸。怎么会有如此纯粹的月光,仿佛从远古照来,未沾染一丝凡世的尘埃。微风送来隐隐的香气,是青草的香气?还是月亮的香气?我无法辨识。我希望是月亮的香气。
这样的月色,多年前我曾在家乡雷州乡下见过。是一个夏夜。我走出院门,发现门前的小巷流泻一地银光,而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这银光之上,被拉得又细又长,抬头望见竹梢上托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正和这草原上的月亮一样,纯粹,不沾染一丝凡世的尘埃。竹梢摇曳,送来阵阵清香,那是乡村独有的夜的香气吧,彼时我深信不疑,如今想来,应亦是月亮的香气。邻居茂叔扛着锄头钻出竹林,披着月色缓步走来,见我仰脖痴望,疑惑回首去寻,不明所以,却也不问,沉默而去。我于是明白,这月色,它照进我的心里,是因为我曾经离开过。若我像茂叔一生羁绊于这块土地,脚踩泥泞,星夜兼程,仍是衣食有忧,料也不会有闲情抬头望月。正如我此后总是来去匆忙,低头赶路,再也没有机缘在那样的月夜步出院门,望一眼竹梢上的月亮,嗅一嗅它的清香。所谓宽阔的胸襟、悯人的情怀,须得将仰望的目光移回现实,才能意会踏月而行并不尽然是浪漫。
突然地,我想回家了。得益于乡村振兴战略,结合创建“美丽庭院”工作,今年初,村道硬化,老家门前弯曲坎坷的泥巴小路终于变成笔直的水泥大道,并配套设置了下水道。按照门前“三包”政策,母亲平整房前空地,亲手栽下石榴树和紫荆花,雄心勃勃地要争评村级“美丽庭院”示范户;受到启发,父亲买回水泥和沙子,将家门口的泥巴路也变成水泥路,与村道实现无缝连接。完工那天,母亲给我打电话,颇为欣慰又语带得意地说:“以后你们回来,不管下多大的雨,都可以脚不沾泥地进门了。”素来话少的父亲抢过手机,问我:“你什么时候有闲回来看看哪?”
我也想那夜的月亮,那颗托在竹梢上的月亮。母亲告诉我竹林还在,但我没告诉母亲我想那夜的月亮,因为我没法解释为什么非得是那颗托在竹梢上的月亮。走过盛年的茂叔,不知他是否依然肩扛月亮穿林而归,有否发现那夜我仰脖痴望的秘密?祈愿我“带月荷锄归”的父老乡亲们,偶尔也有抬头望月的闲情,并且,也能嗅到月亮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