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我祭祖回了趟老家。回来后,陪母亲聊天。我问母亲:“想不想回去转一转。”母亲迟疑了一下说:“想,但那里啥也没有了。”我说:“你想去我就陪你去,顺便看看姑妈,还有二爸的新房子。”“那就回去看看吧。”母亲说。本来是随意的聊天,母亲当真,我也要当真。
五一小长假第三天,风和晴暖,我带着母亲出门了。沿着清水河,不到半小时车程,转了两个弯,就看见了村口,我把车速减了下来,村队里多数人家都锁着门,外出打工或搬离进城。在转弯的十字路口,村里文化室门口,站着五六个为数不多的几位耄耋老人。我把车子停在路边,搀扶着母亲下了车。老人们看见母亲,立刻围了上来——
“呐嫂子”“呐婶婶”“呐大妈”,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们之间称呼都不直呼名字,岁数大或辈分大的用小辈们的尊称,再加上一个语气词“呐”。
母亲已近八十岁,脑子经常断弦,见到一群人围上来,一下子迷糊起来。每当一位老人凑到眼前,那风霜褶皱的脸上并未改相,问母亲,“我是谁?”母亲浑浊的眼神凝视对方良久,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您不要多心,我脑子勺(傻)掉了,认不出来了,您不要见怪。”
“你再好好瞅瞅,再好好想想——”母亲听到对方追问,瞪大了眼睛,不再迟疑,马上接上了话茬:“您是栾秀芳”“您的姚家嫂子”“您是马家哥”“您是厍修”。
我很惊奇,这些年母亲只认得子女和极个别老亲,很多熟人见了面都记不得了,而此时,老人们之间接上话茬,她都一个不差地叫出对方名字或称呼——过去深藏的记忆在一刹那被唤醒,唤醒了从合作社、大集体、包干到户时在一起生产劳动时的片段记忆,很久不见,错愕中的惊喜、亲切中的陌生,还有刻着每一个熟悉名字后的熟悉乡音——你的、我的、她的模样。
朝夕催人,树树白发,这些老人都已经风烛残年,时日无多,见面机会极少,见一面少一面,衰老病痛折磨着老人们的一寸寸肌体,我似乎听见不可逆转的衰老齿轮在嘎嘎作响。今天是这几个老人在寒暄,明天少了一个,今天活得是否像样已经不重要了,生活的最后不是经营质量,过去的亲疏远近已经不重要,而是今天还能够见面,已经足够了。
我站在文化室门前,面对这个曾经五十多户近三百人的村子,曾经留给我童年难忘记忆的村子,曾经人声鼎沸、鸡鸣犬吠、贩子吆喝声此起彼伏的村子——而现在日益空心化的村子,空巢化的人家,心空了的老人,我在想,还有什么空了?回家的路在哪里?
回了趟老家的第二天,母亲糊涂病似乎又犯了,一遍遍地念叨:村里的家没有了,啥也没有了,你老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也不管我了。母亲的呐呐自语,对于已知天命、活了半辈子的我也是心灵深深地撞击,我的思绪在翻涌:尽管乡下已经没有老房子了,尽管在城里和我们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了,母亲的最后一天随时会在明天中的某一天来临,她想回去的地方不是今天已经属于子女的地方,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那个和父亲一起辛劳操持和养育过子女的老房子,那里是她的过去。
我在想,父母的故乡是含辛茹苦生养了子女的地方,我的故乡在哪里?似乎也是清水河畔那个叫黑水沟村的地方,似曾不是,我只是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那是父母的家乡,其余的二十多年都在城市里生活,但在城市生活的我似乎有点流浪的感觉,直到我看见了一句话,算是替母亲、替我找到了答案。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家乡。每个人的家乡都在累累尘埃中,需要我们去找寻,认领。”这句话是《一个人的村庄》的作家刘亮程先生说的,他是一个行走在大地上的哲学家,他把那个草木和尘土中的家乡、白天黑夜中的家乡,从大地尘埃中拎起来,挂在了云朵上,然后用文字供奉在云端。他也曾困惑过,他最后的家乡在哪里?当他从一直生活的新疆沙湾县回到了父亲曾经生活过的甘肃金塔县的山下村,他才恍悟:此生最后的故乡,就是祖先生活过的那个家园、那方厚土。
原来,回家的路就是把生与死连成一体,让云端流浪的家乡,终将回到大地上一代又一代人共有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