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乡愁,已经逐步变成一种概念。
一次,遇到一个朋友,他在痛诉他不孝的儿子。
他儿子是985大学高材生,毕业后为上海一家日企白领。在苗乡,有这么一个儿子,是朋友的荣耀,他逢人便说,我儿子是上海一日企的高管。但他也是很多年后,才有机会到上海去看望儿子。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当他和他爱人步入上海,他们感到了一种满足。这种满足的虚荣,是每个人的软肋,而且是必须、必然滋长的。人之常情嘛。
他到的是下午,儿子叫他自己转几个地方,他转了几个地方。晚饭儿子定在一个品味挺高的餐馆吃饭。他和爱人没有吃过海鲜,点了些海鲜。他们诉说着思念之情。
吃好饭了,儿子有电话,说要回去加班。他理解儿子,说你去吧。他是老干部,走了很多地方了,不担心找不着地方休息。
儿子临走,说,我忙去了,今天AA制,我吃的我已经付了,你们付你们自己的,宾馆到处是,你们自己找地方住。之后,儿子走了。朋友气得只差没有翻白眼,他和爱人连夜买高铁车票回家来了,高铁太方便,1600多公里,回来都不用一天一夜。第二天儿子来电话,知道他们回来了,“哦”一声,就挂了,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一点牵挂。
乡愁是一种思念家乡的心情,是人对家乡的眷恋,实际上,乡愁就是亲情,没了亲情,乡愁就没有了。大多数人是,没有了父母,就没有了家,也就没有了乡愁。朋友人还在,但他儿子的乡愁如长明灯,灯芯已经被他儿子捻熄。
日企高管也罢,在高楼大厦里做水泥工也罢,亲情是乡愁的温床。朋友心灰意冷。乡愁于他儿子,已经死了,死得干脆利落,死得毫无踪迹,即便略有存在,也只像雪,而不是像风。
另外一个朋友,儿子在重庆工作。他退休好不容易去了一趟重庆。进家,衣服、鞋子,必须消毒。想抱抱孙子,儿媳妇说,您得消毒。想亲一口孙子,儿媳妇大呼小叫,给孙子洗了又洗他刚才亲的地方,还消了毒。他只住了一夜,把亲情摁进口袋,把思念窖进心的坛子。回到家后,再没有谈及子孙。
难道,城市的高楼林立,早把乡愁隔离在钢筋水泥之外,或者乡愁已经被水泥浆死。
培养儿女是希望他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还是平平凡凡留在自己的身边。难道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就会更幸福,而平平凡凡在自己身边就不会很幸福。在这个乡愁变异了的空间里,有时候,我们真的无法给自己一个答复。
我儿女都在身边工作,虽然也各自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但煲电话,看孙子,像口渴了喝一口水那般容易。祖孙相见,远远的,一个张开着双臂,一个投入了怀抱,然后抱起来转一圈,想亲脸蛋就亲脸蛋,想亲耳朵就亲耳朵,那是一种多么的幸福。但凡有个三病两痛的,他们挤出时间随病床左右,孙孙的呼喊,把病都给治好了一半。儿女平平凡凡的在家乡的小县城工作,对于子女在身边好还是有大出息到大地方去工作,也许我从来没有什么鸿鹄之志,我觉得被亲情围绕,才是最幸福的人生,这绝非我在找台阶自己给下。
母亲在55岁的时候,突患脑出血,去世了。后来,我给父亲续了弦。那时我在乡镇工作,兄弟在外省创业,小妹也忙于自己的工作,看到身体不好的父亲没有人照顾,我对嫁在本寨子的姑奶奶说,你给你侄子找个媳妇吧,我绝对把继母当母亲对待。继母嫁过来后,我、小弟,小妹,一律叫她妈,而非阿姨。父亲是农民,实际上,很多时候,是继母在帮我赡养我父亲呢,农活她做,茶叶她讨,过着辛苦的农事生活,怎么叫都不进城了住。他们曾到城里来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跑了。继母说,一天坐在城里,不知道干什么,坐着脚都肿了,我还是回来做点农活。我们只好每逢周末或过年节,回去看望两位老人。女儿女婿与儿子儿媳,不断给他们买换季衣服。继母说,前些日子买的那些都还没有穿呢,不要买了。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来自孙孙们的孝顺。有子孙如此,就是继母,她也感到幸福。
这辈子,关于乡愁的诗歌,最伤我的,不是余光中的《乡愁》,也不是李白的《静夜思》,不是马戴的《灞上秋居》,也不是卢纶的《长安春望》,而是汉魏时期流传的乐府诗《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我每每读到“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时,必是潸然泪下。我只能感叹,我们生得逢时,在21世纪,在中国,所有的幸福都让我们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