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我像猫,胖乎乎的一只懒猫,蜷伏在沙发里。咪着眼,任冬日的紫外线招惹我的躯体,我的脸颊,我的四肢,甚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饱满膨胀起来,暖呼呼的。此时的幸福,是什么也不想,可我偏偏要去找点东西,来证明,温暖就是幸福!温暖,母爱的给与;温暖,幸福的源泉。
一双手工做的布棉鞋,鞋底已经打了一层厚厚的皮掌(用旧车胎外皮来保护鞋底,让它耐磨,防水),很温暖。这样的鞋子,我们家,一冬一个人只有一双,鞋是那个双手粗糙的女人做得。一个冬天,她用歪歪油(小时候,用贝壳装的护肤品,我们这样称呼它)保护的双手,依然粗糙开着口,甚至流血,用胶布条包裹着。她不知熬了多少夜,纳鞋底,做鞋帮,上鞋,每年重复这样的劳动。冬日,一场说来就来的雨雪,浸透了鞋底,一层一层,布鞋再怎么也不能防水,脱下鞋,沉甸甸,它就像一只“落汤鸡”,在冬日冷的发抖。夜晚,那个粗糙双手的女人,将十只大小不一的“落汤鸡”,一只一只放在自家制的炭炉旁烘烤,鞋围满了炉身。煤炉上方,罩一个铁丝制作的罩子,罩子上放上十双棉袜,五颜六色。一夜醒来,昨夜的一只只“落汤鸡”,屁股贴着炉身,转过身来,变成了脸对着炉身,儿时这是个谜。从炉身上取下来的“落汤鸡”,硬邦邦,往地上一甩,振地有声,抖起来了,穿上脚,轻盈,温暖。
冬日雨雪,夜晚,收音机传递了一个消息,明天放晴。清晨,说话会“吐烟”。我们赖在那个没有多少热乎气的被窝里,身上的被子像一泡牛屎,难闻、湿重。那个双手粗糙女人,身高比我高不了多少,站着木凳,踮起脚,穿着卫生衣,在门前的几颗大树边来回忙碌着。几颗大树,被纵横的麻绳线条围住。太阳与地平线约50度,头抬的高高的时候,麻绳上晒的满满,盖的,垫的。太阳西下,它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床垫像从烤炉里拿出的面包,泡楼楼的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晚上,洗了脚,脱去衣服,只穿一件贴身的,掀开松软的盖被,钻进去,像躺在弹簧床上,陷了下去,被温暖包围起来。有种气味,很香,忍不住把头藏进被窝,深深嗅吸。我不知道怎么表述这样的气味。后来听说:那是螨虫被阳光暴毙的气味。这香味如烤红薯的香味让我永远追随着。那个双手粗糙的女人,很疲惫吧,她睡下了吗?冬日水塘边,她脱去棉衣,用锤棒敲打衣物的背影,她那双被冻的红萝卜似的双手,是我心中治愈不了的伤痛,每想起就心痛。
冬日傍晚,一家人围着火炉,各自吃饭。炉子上,一口口径大的如隔壁那个快要生产女人腰围的锅,铝制的,锅身漆黑,一定是有年头了,盖着同样材质盖子,盖子洗刷的白亮,一定是那个有双粗糙双手的女人洗刷的。这锅热水,一会儿开了,那个粗糙双手的女人将一部分装在从厂医务室拿回的盐水瓶里,外面包上旧布做着的套子,套上,放在我们写字桌上,一部分装暖瓶,睡觉前,泡脚。盐水瓶,晚上写字的时候,双腿夹着;看书的时候,双手捧着,温暖!晚上带进被窝,抱着睡觉,温暖。睡着了,有时会被盐水瓶摔碎的声音,吓醒。第二天,那个双手粗糙的女人,一定会去厂医务室再拿回来的。
那个双手粗糙的女人,如今她已满头白发,走起路来,不再像去赶集,可她依然,慢慢的,笨手笨脚忙着。前几日回家,我说:妈妈,天冷了,今天天气好,把棉鞋拿出来晒晒,冷了好穿。她从阳台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盒,我打开来,依次拿出六双老北京牌棉鞋。有两双崭新的,其它几双,已经洗褪色。我说:妈妈,棉鞋洗了就不暖和了,穿新的吧,旧的不要洗了。她说:洗干净,暖和。我知道我无法说服她的,“舍不得”三个字已经融进她的血液,我是无法将它们清洗掉的。看着她,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你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