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革命年近百岁了,是个革命老寿星。老革命以参加革命为荣,他常常向人讲起参加琼崖纵队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配合大军解放海南岛的桩桩件件,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参加革命那会儿……”久而久之,人们出于对他的尊敬和爱戴,也带着一些戏谑,都称他为“老革命”,他的名字反而没人再提起。
我第一次认识老革命的时候,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了。那时候,我从事新闻工作。海南解放五十周年的时候,政府要进行声势浩大的庆祝、宣传活动,其中一个重要内容是,发掘琼崖纵队配合大军解放海南的战斗故事。经人介绍,我找到老革命。当时的老革命,七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壮实挺直的身板,一头半黑半白的粗短头发,两眼炯炯有神,脸膛黑里带红,一眼看去,给人以威严的神色,是那种久经战火洗礼的战士所特有的神态。一听说要向他采访解放海南的战斗故事,他就来劲了,他说:“要我讲参加革命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嗓门粗,声音宏亮,说话底气很足。我引导他说,就单单讲接应大军登陆解放海南的故事。他喝了口水,就粗声粗气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先讲了参加革命的经过:他小时候是个放牛娃,每天忍饥挨饿,十五六岁那年,独立队(抗战时期琼崖纵队改编为琼崖抗日独立总队)到村里征粮,听说参加独立队能吃饱饭,他就偷偷报名参军了。后来父亲到处找他,听人说是参加独立队了,知道他性格执拗,就算找到,也劝不回,也就作罢。“说真的,就算找到我也没用,我要参军,谁也拦不住。"他说。接着,又讲起接应大军的故事:“一九五零年春夏之交,我是一名排长。那天,接到命令,我们连和其他兄弟部队前往儋州海边接应解放大军的一个先遣队。天刚黑,我们就出发了。几十公里的路程,既要准时到达,又要确保稳密性。一路上,穿山野、钻丛林,荆刺挂破了衣服,树枝划伤了身体,大家都无所谓惧。半路上,几个新战士气喘吁吁,眼看就要掉队了,我接过战士的枪挎在身上,一个又一个,接过了四支步枪,好沉呀,好在当时我二十几岁,年轻力壮,身背几支枪还是拼命的箭步如飞,走在队伍前面,给战士们做榜样。拂晓时分,终于准时到达。看到从海上悄悄过来的大军先遣队,我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身上一摸,全身像从水里出来一样,全湿透了,几条步枪的枪带子把肩膀磨出了血,这时才感到火辣辣地疼痛。不管这些了,完成战斗任务就是胜利!”讲着讲着,他脸上现出刚毅、自豪的神色。本来,一个个战斗故事早已在他心中根植,别人问起,他张口就来。他讲的故事,一气呵成,连贯衔接,让人听之,心情也随着他的话语跌宕起伏,颇受感染。特别是他的大嗓门,讲战斗故事时又充满激情,人在屋里讲故事,声音传出外面好远好远,路过的人都好奇地回头看了又看。那天,我正低头记录,他讲着讲着,突然激情骤起,大喊一声:“冲啊!”让我吓了一跳。他也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惊到你啦?”而后,忽然随口吟出:“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接着说:“实在是激情难捺!”我赶忙说:“没事,没事。”
后来,我又几次去采访老革命。接触中,总觉得,老革命的谈吐颇像个读过书的人,所讲的故事,条理性强,前后过渡衔接自然,繁简得体,还描声绘色,优美动听,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事后要花好大功夫去整理的那种。有一次,我向老革命的儿子说出我的疑惑,他的儿子才把老革命的识字往事给我讲了出来,我才明白了怎么回事:老革命小时候,家里穷,不能上学。后来,在给学堂做打杂工时,经常偷偷在窗口听课,老师见他爱读书,也随着他。他生性好学,又头脑活络,他在窗口偷学的知识,一点也不比教室里的学生学的少。老师好几次考问他,他都对答如流,有一次让他写作文,他写得比那些学生写的还好。参加革命后,他又想方设法向有文化的人讨教,因此文化水平不断提高,“之乎者也”也能说上几句,诗词歌赋也能背上几篇,成了队伍里的一个小知识分子,还当上了连队文书。在后来的人生交往中,他时不时爱蹦出一两句古文或者一两句诗词,给人的感觉是,腹有点诗书,胸有点文墨。
按理说,文化水平不断提高,文化熏陶不断加深,在潜移默化中,人的性格脾气会不断好转。老革命却是例外,他骨子里头的倔犟脾气没有丝毫改变,而且经过战火的洗礼,倔犟脾气有增无减。他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做事风风火火,嘴巴硬得像块钢,认定的事,决不松口,一条道走到黑,谁也说不动,是一头“硬鼻子牛”(临高方言俗话,形容人犟,像蛮牛一样,任人拉不回头),打起仗来,不怕苦不怕死,冲锋在前,深得干部战士的赞赏。令人不明白的是,海南解放时,老革命已经是连级军官,但几十年之中,弄来弄去,八十年代他退休时,只是个小小的股级企业干部。有一次,我向老革命的儿子说起此事,他叹了口气,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也倔犟脾气,败也倔犟脾气!”我问何故,于是,他向我讲起了父亲解放后在职场上的起起落落:老革命凭着倔犟劲,偷偷跑去当兵,又凭着倔犟劲,在战斗中不怕死,敢打敢冲,并凭着灵活的头脑,多识了几个字,是队伍中不多的识文断字的人,临解放时,被提到连级军官。转业安排时,被安置到外县的一个国营农场当干部,但却为了能和自己的初恋女友(同为一个地方的人,革命队伍里的后勤人员,退伍安置回出生地临高县)在一起,毅然决然丢掉农场工作,跟女友回家结婚务农。几年后,组织把他安排到公社供销社当主任。在供销工作中,他干出了好几年先进。后来,有一次供销社系统开展收购小猪仔工作。按规定,完成收购指标后,多收部分所得,可用来改善本单位职工生活。可当他超额完成指标时,却被上级要求多做贡献,他据理力争,却受到通报批评。他倔犟劲上来了,一甩手:“不干了!”就不辞而别,回家种地去了。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回到乡下,凭着当兵练就的精气神,他敢说敢干,敢为人先,善于经营,他从农民干到生产队长,又干到大队书记,再后来,干到公社副社长。不过,好景不长,“文革”到来,他被打成“走资派”,被批斗,他凭都倔犟劲不服,据理力争,反而被斗得更惨。他想不通,勤勤恳恳工作,老老实实干事,成绩显著,有目共睹,怎么就成了“走资派”,挨批斗。咳,干这工作太憋屈!倔犟劲又上来了,他对人说:“不干了,回家种田去,何必为五年来折腰?!”就卷起铺盖,又回乡下种田去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时,有一天,老战友来找他,告诉他可去申请落实政策,他却无动于衷,战友再催,他还是不以为然,说:“烦那个心干嘛?”随口吟出两句古诗:“晨兴除荒秽,戴月荷锄归。在乡下种田自由自在!”妻子生气了,大骂起来:“自由自在个屁!不为你,不为我,也该为孩子们着想!”就这样,才落实政策回城,当了一个小小的企业干部。
老革命脾气倔犟,但作为一个在革命战争年代入党的老党员,几十年来,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始终把群众放在心头,为了群众利益,天王老子他都不怕,县长、局长、镇长,他都无所谓,都敢顶。我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儿子当镇委书记时,有一次出差回来,刚走到家门口,父亲怒气冲冲,劈哩叭啦就吼叫起来:“你还有脸当干部当书记,去当清洁工扫地算了!还是个共产党员呢,我为你感到羞耻!”儿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楞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出啥事啦?”儿子问道。“你装什么蒜,要是在我们闹革命那会儿,你都被抓去关禁闭了!”这时,母亲走过来,把事情说了,儿子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镇里因为开发,涉及部分村民的田地。村民不服,要找镇领导说理,找不着,就找到家里来了。老革命听了,怒火大发,劝走了村民,要等儿子回来再教训教训他,损害群众利益的事,他半点都不能容忍!听这么一说,儿子知道父亲性格,也不敢造次,心平气和地笑着对老爸说,确实有那么回事,不过镇里已意识到这是侵犯了群众利益,已召开班子会议研究,决定整改,不过文件还没有发,明天上班,问题就解决了。听到这么解释,老革命才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接着,他又讲起了战争年代部队执行群众纪律的桩桩件件。他说:“损害群众利益,还算什么共产党!好几次,我因为打仗事急,性格又急暴,把老百姓骂了一顿,差点被关了禁闭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岁月流逝,孩子长大,大人变老,人生规律,无人能改。老革命也抗不住岁月的变迁,一步步走向垂老。人常说,青春年少,活泼可爱,青壮年岁,血气方刚,年老垂暮,耳顺温和。可老革命偏不,岁月流逝也磨不掉他那倔犟性格,用老伴说的刻薄话是:“狗永远改不了咬人的特性!”八九十岁的年纪,该骂人时照样骂人,该训人时照样训人。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痛时不时发作起来,老年疾病时不时也赶来折磨他。他有再犟的脾气也骂不走那些伤痛疾病。有时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就发号施令,拿家人出气,稍有怠慢,会被骂个狗血淋头。有时,心血来潮,大叫起来:“难受死了!马上去医院!”到医院,医生仔细诊断检查,没发现啥大问题,说是安心静养即可。见医生这么说,他就下令说:“回家!”儿子说:“刚才病得那么急,忽而又说没事回家,是不是住院检查一下再说?”“嘿,你比医生还聪明?!”老革命大吼起来。如此反复,也不知多少次了,就这么折腾着家人。家人询问医生,医生听说他是老革命,就说:“老革命在战争年代,爬山涉水,冲锋陷阵,现在年老力衰,病痛难免,就随他吧,让他发泄,也许会舒畅些。”没办法,家人只好随他折腾。有趣的是,他好“变脸”,对内对外两个面孔。
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了解他参加关工委给学生做革命传统教育的事。远远看去,他因为病痛折磨难受,正指手划脚地对家人咆哮着呢,一看到我走到跟前,忽然就变戏法似的换作另外一个人,表现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与我谈笑风生。他轻松地说:“参加关工委社教团,给学生讲战斗故事,最符合我的性格,我太高兴了。”“但你这身体,还是多些休息的好。”我劝他。老革命说:“老了,有这个病、那个痛,是免不了的,但一讲起战斗故事,我就来劲,就爽快,什么病呀痛呀,都没什么感觉了,只觉得全身激情涌动,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战场。”讲这话时,只见他两眼放光,脸膛涨红。一会儿,又摇头晃脑地念了几句古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幕年,壮心不已。”我听着,有点好笑,又有点钦佩。医生告诉他的家人,既要让他有发泄情绪的机会,又要让他多休息,别频繁参加活动。家人跟他说了,不依!不得已,只能和关工委的同志“合谋”,才把他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