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老了!”弟弟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噩耗。向来的大嗓门此刻却低沉得含糊不清。甚至有些哽咽。听得出,他是在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悲痛,我回复他:“我晓得。”向来无话不谈的兄弟俩,面对亲人离去的事实无语凝噎。沉默,或许才是最好的情感表达。
在老家,村里人很少有对伯母和婶娘的称呼,大多叫作“……娘”,三娘嫁给三伯,自然成了我们这些侄子辈的三娘。某家有人去世,我们也习惯说“某某老了”。仔细品味,很是惊诧,“娘”能增添对长者的亲昵,“老”能避讳对死亡的表述,凸显对逝者的尊重。在不少人眼里,乡下人没文化,言语粗俗,不懂礼节,可先人们对类似这种词语的重新演绎,却体现了乡村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加尊奉传统的礼仪。
三娘的故去,却也在我意料之中。年前下乡,听母亲说你快去看看三娘,她“阳”过以后,打了几天点滴,可病情不见好转,近来不能进食,只能靠输入一点乳汁维持生命。曾有几次从鬼门关闯过的她,看来这次是大限将至。我赶到她寄住的堂哥家,堂姐们正围坐在她床边,三娘躺在床上,那张蜡黄的脸上毫无生命的亮色,就像在太阳下烘烤的西瓜皮,萎缩在一起,双目无神,偶尔翻动着,才显示出活着的迹象。她已经没有气力说话,堂哥在她耳边,一边指着我,一边说着我的名字,告诉她我来看她。三娘的喉咙颤动了几下,咿咿哇哇的,似乎在努力地叫着我的名字,只是含糊不清。她的神智还算清醒,只是现在的她就像一盏燃尽了油的孤灯,即将泯灭在茫茫黑夜里。不可能和她有以前那样的交流,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像往常一样,往里面塞了一些钱,她再也无力用手挡着,只是用空寂的眼光看着我,浑浊的眼里有几丝泪光闪动,我知道,她不会再有机会用这些钱,她一生省吃俭用,现在就是想用,也绝无可能。我噙着泪水,从她的床前匆匆逃离,我不想在她的面前哭泣。
我家是个大家族,在本村的刘姓中,人丁兴旺,祖父母育有六子两女,大姑幼小夭折,小姑被送别人家做童养媳,三娘和母亲也是祖父抱养的童养媳,出生才四十多天的她就由祖母带大,祖母没有奶水,只能喂给她米糊和稀粥。旧时的乡村,贫穷落后,能娶上媳妇是件很难的事,何况我们这一大家子,穷得只剩下几亩薄地,几口缸罐,几张渔网。三娘和父母,从小在一起长大,喂猪放牛,打猪草,捡牛粪,砍柴,种地,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干过。母亲每一次和我说起她们那些陈年往事,总是不停地诉苦,摇头叹气,也更加恨起她那不顾家的爹来。三娘还是几岁时,在山坡上放牛,因为太困,从牛背上掉下来,差点被牛脚踩上,好在那条牛似乎也有灵性,迅捷地撇开了她,三娘也就从牛蹄下捡回了一条小命,从此她记住了牛的好,一生都不再吃牛肉;她放牛时也就特意地领着牛去山沟地头,寻找鲜嫩丰茂的水草,那条牛被她喂得膘满体肥;冬天她也不会忘记给牛抱去更多的禾杆,给它取暖。看着地里干活的牛不时被三伯用鞭子抽打,她心疼得直掉眼泪,那年冬天,牛病死在牛棚里,三娘对着它号啕大哭,她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感恩于怀,惦念不忘的人。
三娘天性忠厚本分,平时寡言少语,她只是将她的悲苦和幽怨,发泄在里里外外的活计里,似乎她总有做不尽的事,干不完的活,村里村外到处是她忙碌的身影。父亲说,在我这几个娘里,三娘是最能干的,做鱼钩,捞鱼虾,织鱼网,干庄稼活,样样都是一把好手。三娘由祖母一手带大,加上做事勤快,任劳任怨,也就成了祖母最疼爱的媳妇,她没能得到祖母额外的物质馈赠,却因为持有祖母的偏爱而成为众矢之的,在妯娌之间常会引起嫉妒。好在她没有持宠骄横,她用宽厚和良善抚平了姐妹们心中的不满,赢得了她们的尊重。
俗话说,儿多母苦,三娘一生育有三子四女,像她和三伯一样,儿女们都忠厚老实,三伯在世时,常蹲在门坎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给我们这些晚辈讲起《教儿经》和《女儿经》来,教会我们怎样尊重长辈,尊奉礼仪和待人之道。他嗓门很大,一脸庄重的神色。三娘一边干着活,一边看着我们正儿八经的样子,“侬三爷不识几个字,这下倒成了教书先生了”。她说着,脸上倒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在侄辈中,三娘和我走得最近,她说我面相和善,是个乖巧的孩子。那时父亲工资很低,除了养家糊口,还要供我读书,根本就不够用,周末我从县城回家去拿伙食费,可父亲在外转了几圈也借不到,我在半夜里被父母的说话声和叹息声弄醒,尽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三娘得知父母的难处,她手里捏着刚卖瓜子和芝麻的钱来到我家,看着那一沓几角几分的纸币,我悄悄地躲在墙角落泪,三娘家比我家也好不了多少,可她对父亲说“我们家砸锅卖铁也要送个大学生出来”。我返校前,她还拿来一包熟瓜子给我吃,叫我读书累了咬几粒也可以提提神。她就是这样,省着自己,大方示人。儿时的夏夜,村庄的田埂地头,总有几只萤火虫在暮色中游弋,尽管它们闪动的是点点微光,却也照亮着乡村的夜幕。三娘,何尝不就是那一只只细小的萤火虫啊!
三伯去世后,三娘年龄也大了,身体大不如从前,一直不愿拖累子女的她,实在拗不过儿女,轮流由他们照顾。跟着小儿住在城里的那几个月,她的心无时不留在村里,落在那间地沟旁的破旧矮屋里,那里有她最牵绊的三儿,由于幼时高烧留下的后遗症,三儿智力较弱,不能和其他后生那样外出打工,平时靠在村里干点零杂活为生。八十多高龄的她只要一回乡,就拖着佝偻伤残的身子,步履蹒跚地来到这里,为儿子洗几件衣服,为看家的老狗喂一喂食。她坐在屋前的石凳上,望着儿子的矮屋,和边上的菜地,她那并不精明的三儿,勤除草,多施肥,却把地里的活干得有声有色,蔬菜长势喜人。村野的微风掠过,飘来菜畦浓郁的芳香,三娘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或许是为了让家人们过个自在年,三娘拖着病弱的身躯,一直到挨到正月初九傍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儿孙,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几十载的村庄。她走得安详,却又不舍。在法器和诵经声中,法师用村前小鸣湖的水为她擦洗身子,穿好寿衣。我跟在长长的送葬队伍后面,在村庄里行走,在迂回的哀乐和鞭炮声中,一个老人的灵魂在向故土做最后的告别。她的骨灰盒安放在村前的公墓地里,面对着村庄,我知道,她的眼睛还会在深情地凝视着这片土地,守护着她的亲人,她会和那些先人一起,庇佑着这块土地上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