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浑茫。风冷。晚来天欲雪。
饭后,母亲陪我走上阁楼,进入书斋,启亮灯盏。
母亲说:“习字须认真,谦恭,诚恳。”我点头称是。
铺开一纸,又不知习什么帖了。母亲又说:“常见你习小楷。《灵飞经》是天下第一小楷不曾见你临习,今晚就可作你的日课吧。”
猛然醒悟,钟绍京的《灵飞经》竟然忘之云霄。数年来习《宣示表》《贺捷表》《乐毅论》等,还不曾涉及《灵飞经》。经母亲点拨,我还真要临习个通宵。
母亲于一侧几案上,燃香两柱,说:“写经一类,当需清洁。字乃神物,岂能污垢染之。”话毕,香烟业已散室,她亦孤身出房去了。
摩挲深蓝宣纸,我亦深知习字“当须精诚洁心,澡除五累,遗秽污之尘浊,杜淫欲之失正。”否则就是对字的亵渎,是不敬。
蓝宣着以白墨,甚是醒目。《灵飞经》字四百余,每一字皆有神采,有飞动之势。不是那种呆板的存在。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之间,悉俊逸优美。虽妖而坚劲,虽媚而清丽。每一字都在舞蹈,在嫣笑。
写毕,已是子夜。只闻窗外雪花飒飒,和窗内白字相映,清凉妍美。那白色的子影,似乎飞起来了,和雪花共舞。恍惚间又似觉空中有女而至,那女“同服丹锦帔,素罗飞裙,头并颓云三角髻,馀发散之至腰,手执玉精金虎之符,乘朱凤白鸾之车,飞行上清”里去了。据说那符,有“驱策众灵,役使鬼神”之说。
想及此,我五体投地,向《灵飞经》膜拜。
《灵飞经》,何处魂灵飞。于暮晚里,把你缓缓展开,铺你成方寸舞台。
轻轻按压,铺展。看你安然熟睡,我母亲般的疼,穿越千古。在大唐褐黄色的土地上,我愿伴你再纵躺一个千年。
不忍唤醒,你却已醒。
在窗外雪花的撩拨里,在窗内氤氲的香气里。你轻轻立起挺秀的身骨,舒展长袖,轻歌曼舞。
好一个眉目清秀,顾盼生姿!
好一个体势潇洒,仪态端庄!
好一个平淡率真,沉着飞扬!
这是何人放飞的精灵,灿亮的辉光生动了我多年寄居的沉寂老屋。
这是谁人挥洒的花瓣,清香一缕溢满了我经年趴伏的斑驳桌案。
窗外,雪花倏忽撤去大幕。你,复又平躺,千年的安静,令我不忍……不忍叨扰,这何处飞来的魂灵。
此刻,香已燃尽。天虽寒,而室内温热,手心盈汗。母亲又于楼下喊我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