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细雨菲菲,凭吊故人,遥寄哀思。又到清明时节,每到这个伤感的日子,就会深深怀念起我的爷爷奶奶。
一切恍如昨日,爷爷奶奶离去已有四十余年了。前几天,送出院的母亲回老家。在车上,父亲问我,今年有没有空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说我工作再忙,也不能忘了老祖。
这几年情况特殊,工作确实有点忙,经常在清明前夕,都因种种原因走不开。忙,其实也不是理由。我跟父亲说,今年再忙,我也要抽空回去给爷爷奶奶的坟莹添上一把新土。
爷爷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爷爷在家排名兄弟之四,庄子上的人都喊他“四爷”,称奶奶叫“四娘”。
爷爷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子女。不知因何,家中唯一的长女,也就是我的大姑姑七八岁时就被爷爷奶奶送到远在肥西孙集的姑奶奶家当了童养媳,留下大伯、父亲和三叔、四叔四个“光头”。记得姑父人到中年时,不幸患了一场不治之症突然离世,姑姑带着四个子女守寡终生,一辈子都不愿意回娘家来。
记忆中的爷爷,个头儿不高,眉毛粗又浓,脸上满是皱纹,佝偻着瘦弱的腰板,性格孤僻。记忆中的奶奶一头银发,梳着发髻,眼睛深陷,略瘦的面庞总是挂着慈祥的微笑,时常穿着一身洗得干净发白的对襟衣裳。
奶奶是个老好人,也是个苦命人,奶奶的善良我是打心底里深深的佩服。从小,奶奶也是童养媳出身。嫁给爷爷后,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是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从未看过奶奶和爷爷顶过一次嘴、吵过一次架,在家中,爷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奶奶曾跟我说过,她小时候也裹过脚,因为家里穷,从五六岁开始,她在家中就要帮父母干家务,一直捱到十多岁时才开始裹的脚。
奶奶说,她那个年代,女孩不裹脚是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的。为了能让她找到婆家,父母才狠心给她裹脚。殊不知,裹脚是很残酷的,除大脚拇指外,还要把其它四个脚指头全部窝到脚心。等到那四个脚趾,完全腐烂,骨折,才能变成三寸金莲。奶奶就经历了这种惨痛。
小时候,每逢奶奶洗脚,我都会好奇地看看她的小脚。现在看来,女人裹脚真的是摧残人性。奶奶十几岁到爷爷家当了童养媳后,每天仍要下地干活,也就放弃了裹脚,所以奶奶的脚还算不上是真正的“三寸金莲”的小脚。
父母结婚后,爷爷奶奶就要求他俩单吃另过,把盖好的三间土坯稻草房分给了父母。母亲就在这间草屋中生下了我和大妹妹。后来,父亲当兵去了,母亲就守着这三间草房领着我们兄妹生活了多年。
对爷爷奶奶的印象,是我十三岁那年从外婆家回到母亲身边开始的,之前的十几年,我对爷爷奶奶毫无印象而言。
自打我记事起,虽说父母与爷爷奶奶分家各过各的日子,但分家不分情,住在斜对门,爷爷奶奶家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总想去偷个嘴、解个馋。
爷爷奶奶住的是四间土坯稻草房。据说那是二十多年前,因丰乐河遭遇百年一遇的洪涝灾害,造成老屋全部倒塌,爷爷便狠心带着全家从隔壁的谢河村搬迁到现在的小李庄时盖的。父亲说他小时候曾见证过那场大水灾,亲眼目睹爷爷奶奶带着他们兄弟逃荒要饭的身影,让他终生难忘。
这四间稻草屋,虽说有些年代了,甚至有些墙体还有裂缝,但被奶奶拾缀得窗明几净。中间两间是堂屋,堂屋正中摆着一张老旧四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方桌上方是土坯砌成的香案。左一间是三叔四叔的住处,右一间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平常,特别是冬天,我喜欢和三叔四叔挤在一起睡。爷爷奶奶的卧室是不轻易让孙辈随意进出的。
正房后面有一间披叉房,这里既是爷爷奶奶家的伙房也是杂物间。不管是正房还是披叉杂物间,除板凳、方桌和两张旧床,家里家外也没什么值钱的家什。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房屋规划,随着三叔四叔先后成家,这座老屋子随后也被拆除,现在能看到的是仅剩下的一片老屋遗址。
年轻时的爷爷,据说也是方圆十里八乡有名的种庄稼的“好把式”,没有什么庄稼能难倒当年的“四爷”,爷爷常赶着村里那头老水牛,挥着鞭儿耕耘在家乡那块贫脊的黄土地上。
那个特殊的年代,由于家庭人口多、负担重、劳力少,尽管爷爷没黑没白地劳碌耕作,却没有换回好的粮食收成。到我八九岁时,爷爷因不堪生活负重老得比那头老水牛还快,已成年的三叔四叔找不到媳妇让奶奶的脸上总挂着抹不去的愁容,二老的身体也因此患上了多种老年性疾病。
幼时的我,实话实说,不太喜欢爷爷,甚至还有点讨厌他,就像他不太喜欢我们孙辈一样。那时的我,对爷爷没有丝毫的亲情感,在我眼中,他就像是别人家的爷爷一样。
爷爷对我们孙辈也从来不苟言笑,甚至对孙辈喊他“爷爷”时,他往往会视而不见,让我心理稍安的是,他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众多孙子孙女也是一样的冷漠,大家习惯了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母亲曾对我说过,在我刚懂事时,每次走进爷爷奶奶家,必然要被爷爷赶出家门。有一回,看到爷爷正在吃中饭,我可能是饿极了,便围着爷爷转圈,眼巴巴地想找爷爷讨饭吃,被爷爷一顿训斥,站在一旁的奶奶实在看不下去,悄悄从自己碗中拔拉出一小勺饭菜放入我的碗里,正在菜园子忙碌摘菜的母亲在门口看到爷爷对待我的样子时,当即伤心不已,便和爷爷争吵了起来。
还有一次,大约六、七岁时,我捧着饭碗到爷爷奶奶家来蹭饭,不小心把一团米饭掉落地上,爷爷在怒吼着训斥我的同时,还用他那双专用的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奶奶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吹了吹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爷爷告诫我说,要从小养成爱惜粮食的习惯。
爷爷吃饭时,不喜欢孙辈坐到他面前,看见了就吹胡子瞪眼,吓得我们孙辈赶紧溜号。起初我也不知道爷爷的古怪脾气,常逞爷爷不注意时,瞅准眼,夹上一块肉菜撒腿就跑。
类似于这样的事情,母亲翻来覆去给我讲了几十年,不下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之多。
爷爷喜欢独斟独饮。平常吃饭前,喜欢喝点小酒,酒量不大。爷爷有专用的小菜碟和碗筷;喝酒时,也用他自己的酒壶酒杯。每次,他先把白酒倒入壶中,用开水烫好后,再倒在小酒盅里,夹上一口菜,端起还氤氲着热气的小酒盅“吱”的一声一饮而尽。
爷爷喝的白酒,也不是什么好酒,就是从公社当时设在村里的代销店用杂粮换来的地瓜干酒;爷爷的下酒菜,也就是一块咸鱼干或咸鸭、咸肉蒸黄豆,甚至就是一碟蒸熟了的腌咸菜,爷爷却喝得津津有味。
上年纪后的爷爷,有时也不甚酒力,喝几口就会满脸透红,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时爷爷的血压已很高,按理说是不能喝酒的。可那时家中唯一懂点医术的父亲当兵不在家,三叔四叔是不敢和爷爷说的。
酒喝开心时,爷爷也偶尔会端起他的小酒杯送到我嘴边,让我尝一口,辣得我眼泪直冒,爷爷则哈哈大笑,说我长大不会喝酒没有出息。
我十三岁那年,母亲随军到部队,父亲把我兄妹交给爷爷奶奶和三叔四叔照顾。有三年多时间,我和大妹妹是跟着爷爷奶奶度过的。也可以说,我们兄妹俩是第一代农村“留守儿童”。
那时的物质虽没有现在这么富有,但日子也过得开心快乐。爷爷奶奶年岁大,生活上我俩基本靠自己照料,遇到困难时再寻求三叔四叔帮助。这期间,让我学会了栽秧割稻,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喂养牲口,学会了料理家务,等等。
岁月不饶人。随着时光流逝,才六十多岁的爷爷,明显苍老。以前那个耳聪目明、身材硬朗的老人,也懒得跟家里人说话或庄上人打招呼,只有天气晴好的时候,他才会拄着拐杖,偶尔来庄子上走动走动。干枯的双手、满是皱纹布满老年斑的脸,还有那略显沉重的呼吸,似乎在告诉着我们,爷爷已是风烛残年,余下的时光不多了。
爷爷去世那年,正值我进入中考备战阶段。临终那天早晨,庄上邻居送来了口信,“爷爷走了”的消息让我是瞬间泪奔,这也许就是血浓于水的缘故。
当我从四五里外的城北中学赶回家中,远远看见家门前挂着纸幡,屋里传来阵阵哭声。走进屋内,爷爷的遗体已停放在堂屋的稻草上,脸上盖着一张黄裱纸,旁边的长明灯在幽幽地燃着。我抑制不住,嚎啕大哭,泪流满面,倾刻间处于极度的悲痛之中。听奶奶说,爷爷前一天还好好的,由于突发脑溢血而辞世。爷爷走完了他的一生,走得很安祥。
爷爷去世第三天,父亲从部队赶回家中料理后事,之后不久,我也跟随父亲远离他乡来到山西上学、当兵,回到家乡探望奶奶的机会越来越少。
几年之后,已进入耄耋之年的奶奶,白发苍苍,老态龙钟,步履维艰,饱经风霜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一生经历了风风雨雨,历尽了人生坎坷的奶奶,在一个下雨的黑夜悄无声息地追随着爷爷的脚步随风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