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我亲爱的奶奶!视我为心头肉的奶奶!
虽然她辞世已久,但蛰伏在我心里的思念,常在不经意间泛滥。那散落在岁月里的遗憾从未沧桑。
奶奶生前很少谈及自己的身世,我也是从她与人零星的交谈中略知一二。奶奶嫁给爷爷时,可谓家徒四壁。爷爷仅有的积蓄还被当时的大老倌给截了胡。爷爷有苦难言。奶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想而知,奶奶和爷爷的日子并不好过。
日子也就在如此艰难中熬着过。奶奶和爷爷并没有因贫穷而相互产生隔阂,反而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夫唱妇随。后来爷爷学了门手艺,勉强能够维持家庭的开销。
奶奶生有两男一女,老大是我父亲,姑排行老二,老三便是我叔。我记事时,姑已出嫁叔未娶。我是长孙,却是个有父无母的小孩。于是我便成了家中的宠儿,奶奶的心头肉。
爷爷过世那天,奶奶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稚嫩的我怵得拉着她的衣角嚎啕大哭,涕泪齐下。奶奶见状,颤巍巍地为我揩去鼻涕拭干眼泪,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不停地抚摸我……
爷爷的过世,对奶奶的打击特别大。自打送走爷爷后,她强忍悲痛,从不在人前显露,却常常是在深夜抽泣,情凄意切。稚拙的我心如刀割,泪流不止。
爷爷一走,家庭重担自此落在奶奶身上。我爸工作在外,常年不在家。叔在懵懂中承袭爷爷的衣钵。日子在奶奶三寸金莲的摇晃中挨过,在叔的历尽艰辛中蹚过,在我的幼稚无知中划过。
慢慢地,奶奶青丝染上了白发。无奈拔掉的总比不了岁月浸染的速度,额头的沟壑也印证了她的沧桑。
平日里,天刚擦亮,总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的洗涮声,这是奶奶铁定的作息。她总是要把头晚洗过的厨具、餐具重新烧水洗上一遍,并且说,这样用得放心。其实,这是奶奶在不自觉中坚守一份呵护。
那时我家常是短钱户,没劳力、没工分。叔还年轻,顶不了劳力,偶尔上户刨烟,挣点微薄的收入来贴补家用。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常常是我看家,有时也会黏着奶奶出去,奶奶干活,我在边上玩。晒谷场我去得最多。妇女、男劳力都到田地里忙活,队里就安排些年长的收晒谷子,奶奶便是其中之一。拉耥耙收拢谷是我自认唯一能帮上她忙的事。然而毕竟我小,拉不了几趟就气喘吁吁,奶奶自是心疼,让我一边歇息去。可每见她兜着满筲箕谷子吃力地举起倒进风谷车料斗中,总嫌自己长得太慢,奶奶的艰辛也同时烙在了我的心坎上。由于奶奶在队里劳动,偶尔我们也能分到焖饭,每每此时,我都会拿着饭桶屁颠屁颠地去领饭,好心的婶婶有时也会另铲些锅巴给我吃。金黄金黄的锅巴,嚼着就是香。这吃的是欢喜,吃的也是一份向往。
生产空当,奶奶就去伺弄菜园。奶奶的菜种得好,应季的菜茂盛鲜嫩。只是架不住粮食短缺,菜园里的菜就都紧着人的口。蒸菜(剁碎的菜、米粉、盐再滴点油糊在一起放饭上一起蒸)、撒饭(与北方不同,是剩菜剩饭加青菜搀水放锅里一起煮,放点盐,没什么油更无荤腥,但可充饥)就是家常便饭。人且如此,栏里的猪,也就只得是菜棵下的黄叶、枯叶了;不济时就得靠奶奶挖野菜,如能撒瓢米糠,猪能吃得嗡嗡响。只是野菜也是稀罕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挖。她常常是就着夜色挎着一大菜篮野菜回来,人已是疲惫不堪,如不想猪掉膘,把菜切好、炆好,去好生伺候着吃了睡,睡了吃的猪。只因猪就是工分,猪就是粮食,猪就是看得到的希望。奶奶年长体弱,在队里干的也是些相对轻快点的活,还得马不停蹄去洗野菜,工分自是不多,而平时队里按量分发些米或饭,年底也是要折算成工分的,不够就是短钱户。我们家常常是奶奶辛苦喂的猪,年底肉腥味也闻不到,有时全抵工分还不够。奶奶虽有不舍却平静地说,这是该的。
在那物资匮乏的岁月里,大家生活都很不易,更何况没有主劳力的我家,温饱都成问题。就算如此,每当衣衫褴褛的逃难人上门乞讨,奶奶总得挖盅米或盛碗饭。每次我都嘟嚷,我还怄气吃那无味的蒸菜、撒饭呢,怎还给讨饭的呢?奶奶总摇头叹息说,都不易,他们日晒雨淋,又饥又饿,不是太难,谁愿出外讨?每及此时,我总是不自觉地拉长了奶奶的叹息,似懂非懂,朦胧中有些许莫名的温暖。
叔身单力薄,上户远门,总吃力地推着一大车的吃饭家伙,往来于一些雇主家。有时十来天甚至半个月不回家。奶奶就估摸着、念叨着且时不时瞅瞅外面;吃饭时,不知他吃了没?变天时,不知哪家是否有合适的衣服给他添?一脸的牵挂,心神不定,忐忑不安。待见到满头大汗的叔回来时,噙泪欣喜,怜惜不已,忙不迭端茶送水,嘘寒问暖。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至于我,和奶奶有着天生的缘,打小吃奶时夜里就要跟奶奶睡,如若不然,便会烦躁不安,大哭不止,而一到奶奶怀里,便止住哭泣。大一点也是奶奶上哪我去哪,活脱脱一跟屁虫。她老人家倒没厌烦,由着我来。橱柜里亲戚朋友孝敬她的水果、糖、饼之类吃食,少见得很,她自己总是舍不得吃,基本是留给我吃掉了。我们那有句话是说爹娘疼幼子,爷爷奶奶疼长孙。奶奶也是如此。
后来分田到户,婶婶过门,叔叔和婶婶担起了家里的主力,家里渐渐便有了起色,温饱不再是问题。奶奶仍是闲不住的人,娴熟地操持灶台。随着家庭人员的增加,奶奶便变着花样弄吃的,米糟、芝麻粉、清明粑、小麦粑、芝麻糖、爆米花,咸菜、酸菜等时令小吃应季菜,奶奶手艺既精又好,偶尔也做做邻里的指导。生活虽比以前好了不少,但他从不浪费。头晚如有稍多的剩饭,总是用洋瓷盆装着放进水缸里浮着,以防变馊,第二天炒或蒸着吃。当然菜是没有得剩的,除了吃中午剩下的,再就添点腌菜或是看着炒些适量的菜。奶奶看不得浪费,心疼粮食。她说,当你看到风车下的瘪粒细米甚至细糠都要抢着吃的时候,你就知道粮食的金贵啦。在奶奶的熏陶下,我人生中的众多的好都是奶奶馈赠的。
2001年10月,我家房子一层封顶完毕后,奶奶走了。她得了胃癌,病发作已是胃癌晚期,在意识清晰而又无法说出来时,断续地问与点头中明白是在关心我房子的进度,我想奶奶是挺到那天才松了气走的。那些天看着奶奶痛苦万分,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消瘦,我的心都碎了。奶奶是在我去找油漆匠的途中走的,我连她的最后一程都没能赶上,这成了我永远的痛。只是此情无奈,已永成追忆。
我的奶奶,是最平凡的一位农村妇女,她是用她的言行惠及后人的。
每每想起,泪眼婆娑,迷茫中似有奶奶瘦削的身影……
2022年3月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