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这是我救下周铁梅的大致时间,具体日子我已记不清楚。
我只记得那一天我正要去西城门视察,刚好走到西市街东头拐角处,就碰到了周铁梅。
周铁梅当时正被五六名凶横大汉沿街殴打。
几个膀大腰圆的大男人欺负一个单薄弱女子,我辈男儿岂能袖手旁观?于是,我把周铁梅救了下来。
救下周铁梅之后,我才知道打她的几个人都是“中都剑盟”的职业打手。
中都剑盟当时是凤阳都城第一大帮派。
中都剑盟一直是除了好事不干,其他的什么事都干。
中都剑盟殴打周铁梅,是因为周铁梅要去皇城死告唐冀儒。
周铁梅说:“唐冀儒打死了我相公,打残了我小叔子,我就是死也要告他到底。”
唐冀儒是中都剑盟盟主封侯的姨外甥,凤阳都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他之所以会把周铁梅的相公打死,小叔子打残,完全是因为周铁梅。
周铁梅虽是乡野妇人,但长得却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唐冀儒在郊外野游见到周铁梅之后就生起了强暴之心,却不巧被周铁梅的相公跟小叔子拦了下来。唐冀儒向来蛮横,哪肯善休,就伙同几名随从把周铁梅的相公跟小叔子打成了一死一残。
周铁梅说:“我去各个衙门都告了不下十次,可都被那帮狗官强压了下来。我婆家娘家都没钱没势,没人帮我,我只有死告。”
听她说完这话,我当时已气冲九霄。
“哼,堂堂天子脚下,竟也有这等不平之事。你放心,此事我定上报天子,为你及你家人讨个公道。”
我当时初入官场,不知深浅,自以为是新科武探花,能够跟天子对上话。所以,就把事情揽了下来。
当晚我就将事情的原委具疏呈进了宫中。
那是我第一次给天子上折,也是最后一次。
奏折一经呈报,就引起了天子震怒。他没有想到在凤阳都城,竟能有人比他还要蛮横。
接下来,就是彻查。
彻查出来的结果就是:“正四品龙虎卫指挥佥事秋凉意欺君罔上,混淆圣听。据查,强抢民妇,殴人致死之事,确实有之。然则,秋凉意所奏之言却是颠倒黑白之说法,恶人先告状之行径。”
就这样我被罢了官,下了牢。仗义出手的我变成了调戏妇女,殴人致死的施暴者。唐冀儒则摇身一变,成了任侠义勇的大英雄。
把驴说成马,把麒麟说成骡子,这是整个义国官场惯有的手段。
我在朝中无人,除了方掷怀肯为我说话外,其他再无一人。唐冀儒的背景则就比较深厚了,亲朋故旧都在都为官,有大有小,关系网之严密,可说根深蒂固。
后来我能够全身而退,保住官身,是仰仗了时任吏部尚书的李墨深从中斡旋打点。
李墨深是颍州党的党首,他是看在冰霜韵的面上才出手救我的。
冰霜韵是我做官后,相好的第一个女人。
我与她相识在一场晚宴之上,那是我上任龙虎卫的第一天,龙虎卫指挥使特意为我安排的迎贺晚宴。
期间饮酒作陪的就是冰霜韵。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遗世独立,孤高冷艳的特异气质所深深吸引。
在她为我们歌舞助兴,一展倾城风姿之时,我更是心为之迷乱,神为之颠倒。
万缕青丝直垂际,轻颦浅笑显风情。
我二人在晚宴后的第二个月就开始相好,周铁梅事件发生时,我俩已相好半年。
那半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我每天除了按班在西城门巡防以外,剩下的时间就全都窝在“舒服楼”内,与冰做伴。
舒服楼是凤阳都城最有名的秦楼楚馆。
冰霜韵是舒服楼内最有名的头牌花魁。
她虽出身风尘,可当时的我已迷乱的不能自已。
名重花界的她都不嫌弃我出身寒微,且为了我她宁可闪了半个都城豪贵男人的脸面,我又有何资格挑拣她的不是呢?
得情如此,此生足矣。
冰霜韵在听到我的仗义出手时,就大表赞赏,在知道我要替周铁梅出头后,更是明眸放光。
她一个女子,都这般古道热肠,我七尺男儿,岂甘落后?
在我入狱之后,冰霜韵就四下托人为我开脱,最终她找到了李墨深的头上。
李墨深知道冰霜韵的请求后,很利索地就答应了下来,但他的条件是冰霜韵需做他的第八房小妾。冰霜韵救人心切,没办法的情况下她只得答应了与李墨深的交易。
这些是在我出狱以后,方掷怀告诉我的。
方掷怀说:“整个都城的显要贵人都与唐家通好了气,除了李墨深,没人肯应下冰霜韵的央求。”
我出狱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冰霜韵。我去找过她多次,都被她拒之门外。最后,想是把她扰乱烦了,她身边的侍女翠玉才出来回话。
翠玉说:“姑娘让大人以后不要再来了,相救之情,也无需记挂在心。相识一场即是缘,缘来缘灭,皆有定数,万般由不得人。缘已尽,还请秋大人好自为之,多多珍重。”
与话一同带出的当然还有我以往所赠的一应什物。
我恨她的决绝。
她出阁的当天,我就只身赶去了隆兴城。
自此,再无联络。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她的重逢,甚至想到过自己做了天下之主,把她从李默深身边抢了回来,但也仅是幻想而已。
我什么样的相见场景都想到过,但独独未曾想到过以逃犯的身份与之再次相见。
雪方晴与殷白髪的一战,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未能看到。在雪方晴“走”字落音以后,冷凌云已拽着我腾空而起。后院火光亮出时,我俩已蹿到房顶,顺手扒拉倒几名卫兵后,就顺势几个起落躲进了一座豪宅的后花园之中。
所以,我无法描绘出他们的具体战斗场景,包括胜负结果。
我跟冷凌云一踏进豪宅的后花园,就被眼前景色深深吸引住了。
只见园中灯火亮如白昼,夜景美如画卷。
小桥流水曲径,花丛竹林高阁。
冷凌云借着四下灯火,望了几望,即啧啧赞叹道:“好所在,此间主人定是雅人。想不到凤阳都城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住处,奇哉妙也。”
那是义国首辅李墨深的宅院,自然是好所在了。
李墨深其时已入阁拜相,因义国自首任相国犯案被诛之后,就不再设丞相之位,而改置内阁。所以,阁中首席惯称首辅。
我们无意间闯进的就是李首辅的官邸,那后花园就是冰霜韵的住处,园中布景就是出自冰霜韵的手笔。
冷凌云为景观所吸引,已浑然忘记自己尚在逃亡路上,他一意要看看那花园的主人是谁。
恰逢其时的是园中阁楼之上当时正好起了琴声。
琴音婉转,凄清哀怨。
我跟冷凌云听到琴声后就往寻而去,然后我就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冰霜韵。
琴音起于冰霜韵指间,我刚识出是她,她即猛然抬头,看到了窗外树杈上的我们。
琴声陡止,琴弦乍断。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清澈明眸在看到我们后闪出了一道光。
这道光先是一惊,继而一喜,最后一暗。
我知道她认出了我,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逃离。
可就在我彷徨的当口,冷凌云却已不顾一切地跃进了阁楼。
阁楼内只有冰霜韵跟侍女翠玉两个人。
冷凌云一入楼内,就对着冰霜韵躬身施礼:“小可冷凌云,深夜打扰,甚感冒昧。只为夫人琴声所误,忘了回家之路,是以这才索音而来,还望夫人见谅。”
冰霜韵微微一笑道:“公子见笑。翠玉,你先下去吧。老爷要是来,就说我有贵客。”
冰霜韵遣下侍女以后,又似有若无地看了窗外一眼。然后,她对冷凌云说道:“与公子同行的贵客,何不也请进来歇一歇脚。”
冷凌云笑道:“多谢夫人,他是我老哥,生性腼腆,夫人莫要见怪。”
话一说完冷凌云就朝我招起了手:“老哥,快快进来,莫拂了夫人美意。”
事已至此,我能如何?不得已,我只能进去。
我跃到楼内以后就抬腿坐到了锦墩上,不说话不见礼。
我坐下以后就饮茶,自斟自饮。
冷凌云一看我举动,愣了一愣,然后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对冰霜韵解释道:“我这哥哥,天生随性,还请夫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无妨。”冰霜韵眼望窗外,淡淡答道。
“夫人真是雅量。”冷凌云见她言语冷淡,干笑道。
冰霜韵不再答话。
冷凌云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则不无尴尬地搓了搓手,然后开始向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问了起来,他是企图引起冰霜韵的话意。
可他哪里知道,冰霜韵不想说话的时候,纵是刀斧加身也是难启其口的。
良久,我喝够了茶,趁冷凌云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之际,我对冰霜韵问出了数年来的第一句话。
“即请我来,何不说话?”
“差矣,非是我请的阁下,是阁下不请自来。”
我闻言恼羞,霍然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告辞了。”
冰霜韵冷冷道:“请便。”
冷凌云当时听到我们的对话后明显有点懵,他并不知道我跟冰霜韵的关系。
冷凌云先是看了看僵立的我,又瞅了瞅静坐的冰霜韵,最后他摸了摸鼻子,眼珠溜溜一转,突然豁然一笑道:“两位慢谈,小弟且去外面看看夜景。”
冰霜韵道:“谁要跟他谈来。”
然而,冷凌云已蹿出窗去。
冷凌云走后的时间过得很慢,我一直僵立着没再说话。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冰霜韵当先开了口。
冰霜韵眼眺窗外,深吸一口气道:“你,瘦了许多。”
她只看了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瘦了。我当时的形象确实狼狈,衣衫不整,头发杂乱,一口胡子已生有三指长,但就这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淡淡道:“瘦了比胖了好,跑得快。”
冰霜韵轻笑一声,道:“听闻,你成亲了?”
我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冰霜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忙转话头道:“我听说了你的义举,我很欣慰。”
“欣慰?这些又与你李夫人有何干系?”
冰霜韵稍作沉默,叹息道:“即又得见,又何必要冷言相待呢?”
我默然坐了下去。
冰霜韵又说道:“你这次的事,我曾求过李墨深,但这回事关重大,他也是爱莫能助。李墨深现在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魏高一直在寻他的麻烦。所以……”
这我能够想到,黄雀还血的计划是打着颍州党的旗号进行的,李墨深是党首,自然逃不了干系。只是,看冰霜韵当时的情况,李墨深似乎并未受到连累。
我当时随即想到了方掷怀的家人。
“你可知方掷怀方侍郎家中情况?”
冰霜韵款款站起,走到窗前说道:“你们的事,皇帝未曾株连任何人,包括方侍郎的家人亲族。据说,方侍郎在回都之后,就写好了休书,暗里迁走了家眷。所以,他的家中一直是相安无事的。”
“未曾牵连任何人?那就是我的宗族亲友也都没有受到连累了?”
“恩,都没有。”
我当时的心情为之一畅。
我道:“如此不了了之,那魏高就肯善罢甘休?”
冰霜韵摇首:“当然不会。之所以没有株连其他人是因为魏高现下所谋者只在李墨深一人,对于其它闲杂他已不屑一顾。”
“李墨深?”
“对,当前义国唯一可以制衡魏高的朝廷大臣只有李墨深。除去李墨深以后,魏高才能进一步完善他的霸权独裁。所以,司空揽月为了讨好魏高,在方掷怀死后他就向魏高献上了一条借刀杀人之计。就是这条毒计吸引了魏高的目光,才使得其他人都没有遭受株连。”
借刀杀人就是借天下人的刀杀李墨深的人。
冰霜韵说法场的劫夺就是司空揽月与魏高联合谋划的,他们报给天子的说辞是,以斩我为引,试看民间是否安宁。但他们实际上的目的,则是在给李墨深下套。
这是个死套,李墨深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
他们早已安排好杀手去劫法场,当时与斩奸盟一同动手的数十个蒙面人就是。斩奸盟行事坦荡,他们当然不会蒙面。所以,无论斩奸盟出不出手,法场终是要被劫的,劫得越热闹越好。
然后,他们就带着天子又看了一场热闹的“好戏”。天子虽爱玩闹,但法场被劫,事关国家尊严,已由不得他不重视。
李墨深是当朝首辅,天子脚下出现如此恶劣的反动事件,他难辞其咎。于是乎,剿灭反叛,打压武人,就由不得他不接手。
司空揽月借的刀就是这把天下大刀,李墨深伸头,是义国武人的暗刃悬首。不伸头,则是魏高的口实软刀。
李墨深已避无可避,司空揽月好谋略。
“皇帝当场就有令剿杀义国武人,钦点的李墨深,这些都是魏高撺掇的。”
“李墨深官术老道,他既知是套,岂会束手待毙?”
“你们的黄雀还血计划失败后,颍州党虽未受到牵连,但已名存实亡。党众倒戈,朝中没有声援,李墨深已无力还手。”
“哼,这帮朝廷官员就是这样。”
“李墨深一回来就递折宫中,祈求告老,但皇帝未许。李墨深说,天子摔伤,话是魏高差人回的。”
“他倒什么都对你说。”
冰霜韵这时回头看了我一眼,黯然说道:“他,对我很好。”
他对她很好,从她的居住环境,体态外貌看得出来他对她确实不错。
若跟了我,她岂非又要飘零?
我长出一气,平复了下心情,问道:“李墨深朝不保夕,你…做何打算?”
冰霜韵转回身,面向着我缓缓道:“万般由命,他贵时可栖,难时我亦当依。”
我已明白她的心意。
我盯着她的明眸:“好,你若有需要,我当拼死相助。”
她看着我的双目:“富贵浮云朝露,不值当得搏命。我在世早无牵挂,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缓缓闭目道:“好,我答应你,身上事情一了,我即归隐。你也要答应我,保重自己。”
冰霜韵浅笑应允。
然后,我二人就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起了对方。
良久,我二人又同时说了一个“你”字,最后就都放松了自己。
就在我们准备叙起离别之苦的时候,冷凌云却不合时宜地在窗外轻声叫了起来。
“老哥,你与嫂嫂快别缠绵了。官兵搜来了,咱们快走吧。”
他们竟然连相国大府都敢搜查?只能说李墨深确实是失势了。
我听到冷凌云的话后,突然就抢上两步,拉起了冰霜韵的手,说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冰霜韵挣脱了我,道:“不了,你快走吧。天涯海角,我记得还有一个人念着我,就已足够。”
我还待再说些什么,冰霜韵却已背过了身,仰起了头,恨声说道:“快走,你们莫要连累了我们。”
其时,我已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脚步杂沓之声。
情急之下,我最后又深望了一眼冰霜韵背着的倩影,才沉声道了一句珍重跳窗而出,与冷凌云联袂掠出了相国府。
一路上,冷凌云的腿一直在急速狂奔,但他的嘴却也一直没有闲着。
“好老哥,有那么漂亮的嫂嫂,你竟然早不介绍我认识,不够意思。”
我笑而不答。
“这是第几个嫂嫂呀?”
“看不出来,老哥艳福倒真不浅。”
……
“快走吧,铁衣他们该等急了。”
冷铁衣确实已等得急了。
南城门的火早已熊熊烧起,我们赶到时,冷铁衣正一边护着魏与容一边在与人拼命。
我们赶到时,冷铁衣已挨了三刀,体力已渐不济。
围杀冷铁衣与魏与容的除了城门守卫以外,还有关病敌、药难医。
关病敌他们当时已看出冷铁衣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他们攻的并不着急。他们一边在耍斗着冷铁衣,一边在用言语挑逗着魏与容。
我跟冷凌云一到当场就冲散了他们。
我夺下一把钢刀挡住大批城门守卫,冷凌云拉起魏与容跟冷铁衣则向城门外奔去。
城门当时为了救火,已不得不洞开。
我跟冷凌云的配合一直都非常默契,可就在我边跑边打,将要冲至火龙盘绕的城门之时,我耳内突然就惊起了一声惨呼。
是魏与容地惨呼。
紧接着,我就又听到了葯难医与关病敌两弟兄的对话。
“师哥,这么漂亮的妞,你把她打死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她。咱哥俩先把这几个人都杀了,然后在一起上,估计不会耽误享用。”
他俩当时正在追冷凌云他们,我则边斗守卫边追他俩。
关病敌两师兄弟的轻功,原是追不上冷凌云的。只因城门火势太大,炙热烤人,冷凌云疾行猛冲的大步临近时不得不慢上了那麽一慢。但仅这一慢,已让关病敌他们两师兄弟赶上。
关病敌一经追近前逃的三人,即飞身一掌拍在了魏与容后背之上。
然后,魏与容惨呼,药难医责备关病敌,关病敌安慰药难医,我舞刀杀到。
我一杀到就绕了个满身刀花逼跑了葯难医,关病敌则稍晚一步被狂怒之下的冷凌云用二指戳瞎了双目。
关病敌掩面,他在癫狂喊叫。
药难医折返,他是闻叫复回。
这时节,守卫尚未杀上,冷铁衣已抱起魏与容蹿出了城门。
我跟冷凌云趁着药难医折返之际,随即也飞身纵出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