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到天边，薄暮的余晖笼罩着田野，晚风拂动衣袂，晚霞拉长了树的影子。母亲拖着沉重的双脚，缓缓地走到地头，回头看看走过的地方，脸上带着虔诚，满眼都是对土地的深情和对庄稼的珍惜。站在苍莽的土地上，目光在稻茬之间流连，缓缓地挪动步子。她的神情专注而执著，垂头盯着田地，腰弓成九十度，拇指和食指合拢，把遗落在田间的稻穗拈起。
飒飒秋风扬起她头上的红格子围巾，斑斓的斜阳在她的肩膀上逗留，伸平指尖摩挲一枚稻穗，眯起眼睛细细端详。空气里落进一声叹息，啧啧品咂着岁月，带着无尽的怅惘，无限的依恋，仿佛结满老茧的手心里握住了一个沉甸甸的秋天。一绺灰白的发丝垂到眉梢，眼角的褶痕里藏着金秋的光华，浑黄的瞳仁里澄溢出幸福的憧憬，如获至宝一般，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稻穗投进麻袋里。
这样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直到暮色四合，树林里的寒鸦归巢了，一阵雁群扑腾着翅膀掠过长空，嬉戏的孩子被娘喊回去吃晚饭了，村庄上空弥漫在红瓦房上的炊烟飘得很远很远……
深秋时节，每逢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母亲便约上老姐妹们一起去地里拣拾遗落的稻穗。母亲常常说：“每一粒稻子都是农民辛苦种下的，浪费粮食就是罪过啊!”她身体力行，每年都拣回几袋子的稻穗。母亲已年逾七旬，不能自己耕种庄稼，但她从未忘记劳动人民的本色，每年拣拾的农民遗落的稻穗也够她和父亲吃一年。母亲勤劳了一辈子，她不忍心让遗落的稻穗碾入泥土，成为野鼠的“饕餮盛宴”。
田间遗落的稻穗让人心疼，那一把把金灿灿的稻子在母亲的心里就是农民的希望。当我回去看她，她拉着我去看她的“战利品”，不仅有稻子，还有红小豆、黄豆、黑豆等作物。她还带我去看邻居新买的联合收割机，跟我说着农业的现代化，说着丰收的快乐，说着过日子的盼头，眸光里映着一汪辽阔的海。
因为年轻时种过庄稼，母亲一看稻穗就能辨别出水稻的品种。长粒的是香粳米，适合蒸米饭;椭圆的是珍珠米，适合煮粥。母亲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果不其然，母亲说的千真万确，每一种谷物都有自己的品质和属性。母亲也会把她拣拾的稻穗送给亲朋，分享劳动所得的成果，心里知足而踏实。
我们姐弟屡次劝说她，旷野里的风刮得凛冽，家里又不是没吃的，为啥非要去受累。母亲说，劳动起来浑身都热乎乎的，哪里还感觉得到冷，享受的是田野的广阔，无拘无束的自由。她年逾古稀依然腰背挺直，闲时和老姐妹唱歌，就是舞台上的“明星”，回归田园就是热爱生活的农民。母亲一辈子不曾离开过这片土地，土地就是安身立命的根基。她热爱土地，依恋田园，却对儿女悉心培育，希望孩子们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从国有企业下岗，家里的几亩田地不能维持生计，母亲便学会了缝纫的手艺。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母亲自营服装厂，虽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是母亲始终没有抛弃土地。前几年，农村实行改革，农业减免了赋税，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也能领到养老金，在父亲这位退休老工人面前，母亲深感自信，颇有底气。
我理解了，她是经历过贫苦日子的，更懂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那是一种坚守的信念，在她心中荣耀而神圣。她看着那被拣拾起来的稻穗有了归宿，脸上洋溢的欣慰，漾出的甜蜜，那是只有种地的农民才能体会的感觉。尽管母亲不再耕种庄稼，母亲也为我们守护着土地田园和那片土生土长的村庄。日月更迭，春华秋实，依偎着土地，敬仰着土地。高天厚土，蓬勃繁衍，代代相传是农民血脉里的赤诚，躬下身子拾起一枚枚稻穗，感恩土地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