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县城的父母近两年心心念念要回老家居住，大哥拗不过，决定先翻盖老屋，好让父母随时回老家暂住。新房翻盖工期过半。清明假期，同居县城的姊弟们连同刚上一年级的小侄女一行人驾车早早回家，看望在家监工建房的父母，还有将要落成的小院。
父母在身旁，多年未回老家，故乡还是原来的模样吗?车窗外风景疾掠，穿街过桥，眼前顿时开阔，田园里大片的小麦、油菜花交错铺展，不远处绿树掩映着幢幢房屋，老家到了。母亲已早早等候在村口。下得车来，见几人散坐在路边聊天，互相辨认出是昔日熟悉的面孔，一时围上来热情问候。陌生又熟悉的乡音像一潭温暖的湖水，漫过七年的时间间隔，与记忆中的乡间生活瞬间链接。还是那条东西贯穿的村路，还是路北路南斜斜相隔的两方池塘，还是临路临塘而建的住宅。不，不是，路已是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池塘边栽种了柿树石榴树桃树玉兰，替换了藏着知了花大姐天水牛的楝树梧桐树柳树杨树，碧桃花儿也开得正盛，楼房林立，巷道整洁，家乡已是崭新的容貌。
来到父母的临时住处，这是小弟的院落，多年闲置，院子里左侧地砖松动，露出密密匝匝的灌木新砍伐后的根须，院子右侧被邻家大哥栽种上油菜，油菜荚已饱满，枝顶残留有稀疏的花瓣，几只菜花蝶飞来飞去。小侄女一进院子就看见路边的油菜枝头落有一只，忙蹑手蹑脚伸手去捂，蝴蝶却自她手下翩然飞走了。
正屋窗前的桂花树蹿高许多，葡萄藤也生长得苍虬粗壮，缺少管理，只垂挂下零落的花串。围墙的几处缺口，用砖填补齐整，像旧衣服上打了新补丁。围墙外的杨树早已枝繁叶茂健壮挺拔，悄悄守护一方安宁。站在院中，我反复打量，试图寻找生活过的印记，一边暗暗感叹时间的流逝。
问候了父母，大家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新屋。新屋建在大哥的宅基地，与小弟的院落相距约二百米。新屋主体已落成，单层齐脊，白墙蓝瓦，方正质朴，功能齐全。堂屋与旁房围出一方周正的院子，相较于城里的钢筋水泥浇筑的蜗居，说不出的敞亮开阔。
走进堂屋，诧异于客厅靠近门口有一大坑，父亲说这是原来香椿树的根部，等铺砖时垫平。哦，香椿树，儿时记忆里那棵挺且直的树，春来发出嫩芽，加鸡蛋炒出满盘的清香，夏天捋几串叶片，掺烤香的红辣椒捣碎，就着刚出锅的热馒头能吃个肚儿圆，香椿花香椿子祛风散寒止血止痒，常被乡亲摘去留为药用。小时觉得偌大的间头儿，再看竟是如此小了。大家一起拾掇净院子里的残砖碎瓦，预备靠围墙留出一米宽的花带。已近日中，父亲就提议休息。
午饭是在街上买回的熟食。母亲单吃了个羊脑，这是她的小儿子一大早从县城现买并一路拎回来的。鸡腿儿被父亲作为奖品颁给了他最疼爱的爱劳动的小孙女。饭后，一家人正或坐或躺着休息。忽然，大姐惊奇道，快看，楮不揪。顺着大姐手指的方向，果然，院子旁边有一棵楮树，枝头上结满楮不揪，四月初的楮不揪鲜嫩肥美。于是大家兴冲冲提着篮子冲到楮树下，拽枝捋花，一会儿功夫低处已扫荡一空。大家望着高处兴叹之际，五十加的大姐已脱鞋褪袜作爬树状，被我们一齐拦住。大姐夫折身回家，找来竹竿绳子绑了一个简易的钩子，借着楮树的韧性又捋了许多，才尽兴而返。小侄女却不解这毛毛虫样的东西拿来作何用，只是感染于采摘的快乐，亦跟着快乐。
又稍作休息，便准备去新屋干活。这是父亲刚下达的任务——伐树。院子里有自生的一棵梨树、一棵枣树、三棵槐树，只一棵月季是多年前栽种的。按父亲对院子的规划，只留下一棵枣树。姊弟众人纷纷脱下高跟鞋、皮鞋，换上了父母的平底鞋、运动鞋，除小弟因公被单位召回，一行十人浩浩荡荡，携铁锨、砍刀、绳索再次回到了新屋。此时，槐花已残将谢未谢;月季花花朵硕大还尚有花苞初绽;梨树挂上了鸡蛋大小的果子。母亲说，这果儿不甜，否则就移栽到别处。
略略观察，男士们便对着挤挨在一块儿的槐树动了手，刨土砍根拉绳，不多时，就放倒了一棵。女士们也不甘示弱，对着梨树发动了进攻。梨树根系稀少，易砍易挖，在男士们放倒第二棵槐树时也成功放倒了梨树。父亲清理着脚下的碎土，母亲供应着凉茶白水，小侄女一旁又蹦又笑又欢呼又拍手。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吸引来不少乡邻围观，大娘打趣说，这穿裙子的、穿旗袍的娘子军一上阵，速度不凡呀。最后一棵槐树因一根钻地根费了不少周折，加挖土坑绳子拽斜轮番砍斫，才终于撂倒。大家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俺家老李边挥汗边喘气说，这可比打满场的篮球赛还要累人。本都是小时候就跟随父母拿镰刀拿锄头的农家孩子，久不务农，也做不惯了农活。大家一时感慨，相互看着彼此的狼狈相，哈哈大笑着回到东院。
歇着时才发现自己脚踝处不知何时被槐刺挂了长长的一道疤，当时竟不觉出它的疼。本想趁姊弟齐聚回城撸串，母亲却已早早熬好了稀饭，清洗了蔬菜。于是就留下来，一块儿动手翻炒了春韭鸡蛋、莴笋瘦肉，又凉拌了粉皮、黄瓜，还有一大盘儿清蒸的楮不揪，用刚从地里拔回的新蒜捣成泥儿，淋上香油拌了，只看着就觉得爽口。桌子搬到院子中央，倒上老酒哈啤，吃着油条烧饼，喝着熬得浓香的红薯片儿粥，连已经戒酒多年的父亲也喝了少许。一家人絮絮叨叨话着家常，晚风吹过来油菜、麦子和各种野花的味道。房前田地里，麦子已抽穗上浆，揪一粒，用牙齿轻捻，麦子的香甜和记忆中的味道相合。那个夕阳下在放学路上走走停停揉着麦穗的自己仿佛就在眼前，斜挎在肩头的书包，随身形晃荡得一起一落。虽未沾酒，竟有些醉了。
夜幕渐渐四合。母亲终是担忧回城路途太远，就催促我们返程了。大家换回各自的鞋子，意犹未尽地走到村口。车子启动，与父母话别。回望父母渐行渐远的身影，顿时涌起对父母深深的惦念，已年迈的父母在家能照顾好自己吗?车内一阵沉默。兄妹四人都已是越四越五的中年人，略微发白腹鼓，此时话别，却像第一天离家踏进校门，父母百般牵挂叮咛。
人生终究是一场告别，告别童年，告别故土，背负着生命赋予的期待与担当，向时光更深处行走。但无论何时何地，转身回望，都会落在父母深情的接纳与凝视中，何其确幸。这便是前行的勇气所在吧?我带回了在老屋抽屉里、柜子里翻检出的几本影集，大多泛潮模糊掉了，依稀分辨出儿时的模样，生涩淳朴，拿来与现在的样子对比，竟不敢相信。还找到一本儿落锁的日记本，大概是我上师范时所记。拭去蒙尘，不看，放在书柜的最深处。少年的味道固然清纯，且留她在记忆中独舞。毕竟，车马辘辘，短暂的驻足与回眸后，又要启程奔赴一场叫做人生的征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