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到《中国古代文学史》元曲中关汉卿的《窦娥冤》这个章节时,蓦然想起了我的初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宋老师。
想起了那年青师范生字正腔圆的倾情解说,想起了那时精神荒芜下的求知若渴;想起了那几年我的闺蜜我的同学,想起了那时碧空如洗下的金黄的秋色……
宋老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县师范学校的毕业生,在我上初二时到我们班任教的,同时到我们学校任教的师范生,还有其他几位老师。
对于初二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说实话,我们同学中大多都有抵触情绪。原来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张老师,课教得好,人也随和,一口方言。可张老师年事已高,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我们无法强留张老师。
初二上学期的一个春日的上午,宋老师和一位校领导来到我们班。宋老师年龄约二十岁左右,瘦高个,皮肤白净,眼睛明亮。校领导走后,宋老师拿起班级花名册开始点名。他的一口清越流利的普通话,让我们这些乡村附中的学生很是惊艳。当念到一位女同学的名字时,宋老师微微一笑,轻启皓齿:黄爱琼,你可不要“爱穷”啊!
一句戏谑,引起了同学们课间的窃窃私语,叽叽喳喳。似古潭涌入一股清流,又如平塘荡起圈圈涟漪。宋老师分明不太讨厌。对张老师的留恋,对宋老师的抵触,开始慢慢淡化。
我们那所学校是戴帽子中学。校址所在地是附近村民姓氏的宗族祠堂,祠堂里的建筑大多不存,只有校门右手有一排残留下来的高大建筑。学校办公室和职工食堂就在这老房子内。老宅灰墙黑瓦,墙面斑驳,时有墙土脱落。学校大门内通道两旁,有祠堂早年列植的数棵宝塔松。我们的教室是几排新建的红砖黑瓦的屋架房。通道旁苍郁的宝塔松和老宅屋瓦上嫩绿的小瓦松,它们似乎都在默守它们彼此之间的一个盟约:守卫这行将就木的老房子,守护那些孜孜求读的懵懂少年。
秋冬之季,时常有松枝,松果掉落在宝塔松根部堆放的一些石雕、石刻上面。风起时,宝塔松萧萧挺立,校园围墙边的大叶杨也迎风飒飒。
记忆中,宋老师走路目不斜视,双臂摆动幅度极小,步速稍快,腋下夹着两本书。有时走在去办公室的青石路上,有时走在去教室的水泥路上。看到同事,微笑点点头,看到校领导,也是。没有多余寒暄。宋老师性情温和,清雅少言。可眉宇间,又分明有一丝桀骜之气。
初三下学期,一次,宋老师请假一个星期。说是要到北京去看喉疾,顺便问问他当时在准备考研的事。一个星期的语文课就安排了其他几门主课,有几节上自习。
一日,正在上自习,同学们或轻声诵读,或低头写作业,班级还算安静。可这安静,却被一位葛姓男同学打破了。葛同学中等个,他站到他的板凳上,高声向全班同学发问:你们知道宋老师到哪去了吗?
教室后排有几位高大男生,他们正闲极无聊,他们马上急切追问葛同学:宋老师到哪去了?
葛同学平时成绩、相貌、家境皆不出色。一直苦于在同学群中默默无闻。那天陡然发言,成为班级同学瞩目的焦点,且有几位品学兼优的傲娇女生也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葛同学情绪高涨,意气风发。他大声向同学们宣布:宋老师和人家女的跳芭蕾舞去了!
一时间,同学们议论纷纷,班干部忙着维持班级秩序,一时无话。
几天后,宋老师回来了。他整整瘦了一圈。那天的语文课,宋老师没有上新课。可能是哪位同学打了小报告,宋老师说,这节课,我们讲讲一个制谎者的皮有多厚!
宋老师点名让葛同学站起来。
宋老师说,一个人的皮厚可以厚过城墙,刀割不断,抢打不透,锅煮不烂……
各种词性竞相开火,多样句式万箭齐发,整整一节课的口诛笔伐,整整一节课的尽情声讨,宋老师义愤填膺,葛同学窘迫难忍。葛同学被批得体无完肤,同学们实在是忍笑难度。全班同学,无论男女,无不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眼望脚心。欲笑不敢,欲走不能。教室外的大叶杨树上,一两只秋蝉,它们不解葛同学的忧烦,一个劲地鼓噪:知了,知了!晚秋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葛同学的身上,他脸上的汗涓涓溪流淌。此时,此刻,我们和葛同学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下课铃声快快响起。
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宰予当年的际遇,不知和葛同学是否相仿?
终于下课了!宋老师白净的脸庞微微涨红,似乎余怒未消,老师愤然走出教室,连书本也忘了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葛同学,颓然坐回他的板凳,低头保持长久缄默。我们坦然走出教室,外面的空气真好!
自那一节杀鸡儆猴的语文课之后,葛同学再也不敢生谣妄言,同学中更无一人胆敢试水效仿。倒是葛同学,学习态度较之前端正了不少。我们班级的纪律、成绩也优于其他同届班级。
听说,事后,宋老师和葛同学有过一次长谈,谈至很晚,宋老师把葛同学送回他的村口。确实,宋老师那天有些情绪失控,可老师当年也才二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或许,葛同学没和他父母讲这件事,或许,他的父母认为儿子顽劣,应该受到批评。总之,葛同学父母没有到学校寻衅问责,葛同学也没有滋事生方。一切纯净如此,似那晚秋清朗的九月天。
如今,葛同学也已过知天命之年了吧?或许双鬓染霜,华发早生,一大家子了。
语文课的时光是美妙的!宋老师带领我们领略了曹雪芹的伟大,详解《红楼梦》人物名字的谐音之妙。《望庐山瀑布》,我们惊叹诗仙的浪漫奇思,生花妙笔。我们感动于《周总理啊,你在哪里》的如泣如诉,我们听到了《回延安》的轻快脚步;我们徜徉在《太阳照在的桑干河上》,我们走进了《甘蔗林,青纱帐》;我们怜惜卖炭翁,我们敬佩卖油翁,我们吟诵《岳阳楼记》;我们向往《故乡》那一轮圆月下的一望无际的西瓜地……
语文课,对于数理化成绩皆不理想的我来说,是很能提振我学习信心和满足我薄浅虚荣心的课时。每到星期六,上午两节语文课,宋老师会布置这周的作文,我也热切地期盼着用作文成绩来弥补总体学习成绩不佳的缺憾。到了下星期一的语文课,老师会点名表扬各组作文写得较好的同学。当念到我们这组时,宋老师也会用鼓励和褒扬的悦耳普通话念出我的名字。那一时刻,可能对文字热爱的种子就在我的心里埋下了。
在上晚自习或课余时间,关于如何作文,宋老师又会就某篇佳作和我们深度剖析,耐心引导。至此,我们的文学启蒙就此开始。
仰泰山之高,我们致敬先贤,赏文字之美,我们流连忘返!我们不愿长大,我们愿时光留住。
送走一个个白天黑夜,校园外的油菜花开了又谢,三四里尘土飞扬的石子路,被我们踏薄了一层。在嘻嘻哈哈的打闹中,在或是欣幸、或是羞惭地把考试成绩呈放在辛劳的父母面前时,并非遥遥无期,毕业,早已冷峻地蹲守在我们的前面。
初中毕业,成绩好的考上高中可以继续学习,反之,就要回到广阔农村。
无需酝酿,不必包装。毕业前的不舍弥漫在同学们中间。总有些通讯录要相互填写,有些互勉的言辞要尽情表达,有些离别的怅惘会存蓄在心头。以后,可能天南地北,以后,或许贫穷富贵,以后,将是农村城市,以后,再也不能在这老祠堂的母校玩耍、嬉戏。
最后一课是宋老师的课。那天,老师讲了许多,大多已经忘却。快要下课了,老师拿起粉笔,在那半新的黑板上写下十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刚劲的大字:努力吧,做一个诚实的人!
老师的粉笔因用力而折断。我们班应该是老师毕业后带的第一个毕业班。有女同学在轻轻啜泣,男同学大都低头不语(包括我们那位可爱的葛同学)。宋老师环视教室一圈,老师的眼圈有些微红。下课铃响了,老师轻轻地对我们说:下课!然后低头快步走出教室。
几十年风霜雨雪,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十个大字时常撞入我的眼帘,尤其是在我有自欺虚妄之念时。它像孙行者头上的紧箍咒,教人无法逾越,不可解脱。
廊庙之才担道义,风云会合总有时。听说,宋老师从我们母校调出后,一路升迁,现在就职于市属某院。前几年,有时可从电视、报纸上一睹老师的音容。宋老师今年可能已近花甲之年了吧,不知可退休了?身体应该安好!几十年未曾谋面,其实,又何必相见呢?老师不还是那个潇洒俊逸,青春飞扬,让人尊敬的师长吗?
听,红砖黑瓦的教室里老师正带领我们朗诵高尔基的那篇《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与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