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一日,苏轼经过一个月的颠簸,在御史台差人的押解下,在儿子苏迈的陪同下,来到了黄州。
苏轼紧要的事情是两件,一是要拜见当时的太守陈轼(字君式),接受异地监管。二是向皇上写一封忏悔信《到黄州谢表》表明自己的心迹,知道忏悔之意,感谢皇恩浩荡,让自己在黄州反省。这是一个谪官必须要做的事,苏轼亦不敢怠慢。苏轼在黄州就任是并无实权的团练副使,其实是贬谪。更确切地说,苏轼是遭贬谪为“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其实就是一个随时受到监管,定期向太守汇报的“犯官”。现任太守是陈轼,这位“十年躬耕”的孝子,当然十分善待这位当时的文坛领袖。安置父子二人在“定慧院”居住,看官也是例行公事,反倒是嘘寒问暖,与苏轼成为知己。苏轼亦给宋神宗皇帝写了谢表,坦陈自己心迹。“臣轼言。去岁十二月二十九日,准敕,责授臣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佥书公事,臣已于今月一日到本所讫者。狂愚冒犯,固有常刑。仁圣矜怜,特从轻典。赦其必死,许以自新。祗服训辞,惟知感涕(中谢)。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锧于两观;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麇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德刑并用,善恶兼容。欲使法行而知恩,是用小惩而大戒。天地能覆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 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 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箠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臣无任。”
苏轼父子住在“定慧院”的时候。一个晚上苏轼辗转难眠,无法入睡,于是起身来到室外,思绪万千。耐不住寂寞的他缓步走出“定慧院”,观月赏景,心情极为伤感。苏轼在百无聊赖写了《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清诗独吟还自和,白酒已尽谁能借。不辞青春忽忽过,但恐欢意年年谢。自知醉耳爱松风,会拣霜林结茅舍。浮浮大甑长炊玉,溜溜小槽如压蔗。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但当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仅仅过了几日,苏轼又写了一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寂,将孤独与寂寞抒发得淋漓尽致,表达出作者因遭遇贬谪而不能有所作为的凄凉境况。
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中旬的一天,寓居鄂州的四川犍为人王齐万(字子辩)来访,邀请他寒食节到鄂州一聚。苏轼当然高兴,这是他刚到黄州寂寞和孤独中第一个拜访的老乡。朋友王齐万离开的时候,苏轼目送到了江边,又登高到小山顶,微风细雨中目送王齐万,直到他抵达南岸。王齐万受胞兄王齐愈(字文甫)之托过江。王齐愈也是一介文人,工诗词,仰慕苏东坡大名,听到苏东坡贬谪黄州的消息,特派弟弟前去探个究竟。他乡遇故知,苏轼阴郁的心底立刻亮起了一抹暖色。元丰七年(1084)三月九日,在他即将离开黄州赴任汝州时,写下《赠王文甫尺牍》,深情地回忆起与王氏兄弟结交的因缘及过程:“仆以元丰三年二月一日至黄州,时家在南都,独与儿子迈来郡中,无一人旧识者。时时策杖至江上,望云涛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长而髯者惠然见过,乃文甫之弟子辩。留语半日,云:‘近寒食,且归车湖。’仆送之江上,微风细雨,叶舟横江而去。仆登夏澳尾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乃还。尔后遂相往来,及今四周岁,相过殆百数。遂欲买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临汝,念将复去此而后期不可必,感物凄然,有不胜怀者。浮屠不三宿桑下,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可见,苏轼不仅与江南王氏兄弟过往从密,甚至还曾打算武昌车湖买田,欲与王氏兄弟一起终老湖边,这样的友情多么难得。
元丰三年(1080)四月十二日,谪居黄州已有三个多月的苏轼在“定惠院”接待了第一个来黄州看望他的友人杜沂。杜沂字道源,四川人,时赴京口(今镇江)秘校官任。其父杜君懿(字叔元),与苏轼的父亲苏洵关系密切,曾任宣州通判。早在二十五年前的嘉祐元年(1056),杜君懿曾赠送苏轼两支上乘宣州诸葛笔,以供其应举使用。杜沂之子名传,字孟坚,这时在鄂州武昌县供职。杜沂是从儿子杜传处得知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谪居江北黄州的信息。杜沂不顾有牵连致祸的恶果,在赴任途中第一个来黄州看望苏轼,对于苏轼来说,精神上确实给予了极大的抚慰,流落之情也为之大减。杜沂到黄州之前,他在其子杜传的陪同下曾慕名游览了武昌西山,并获得山中稀有的酴醾花与菩萨泉。有感于奇物须得才人赏,杜沂来黄州是想请苏轼为二物作诗以表其德。四月十三日,苏轼在杜道源、杜传(杜道源儿子)、杜俣和武昌县令江綖的陪同下,平生第一次登上了武昌西山。苏轼为纪念此次过江游览西山,特在西山岩壁上题字说:“江綖、苏轼、杜沂、沂之子传、俣游。元丰三年四月十三日。”通过老乡故人的陪伴,大大缓解了苏轼孤寂和忧郁的心情。
苏轼给宋神宗皇帝谢表是例行公事的,但与太守陈轼在黄州的交情还得延续。五月二十七日,苏轼弟弟苏辙将哥哥的家眷从南都送来黄州,在离黄州不到六十里的巴河口,苏轼亲自迎接。五月二十九日,迎至黄州,全家终于团聚,互诉分别后牵挂之苦。多日前陈轼命人将黄州城南的官驿临皋亭修葺一新,苏轼父子俩已经从“定惠院”迁居到临皋亭,于是他们全家就在临皋亭欢喜相聚。临皋亭原名回车院,是朝廷命官巡视黄州的驿馆。按照宋代的法律,受贬谪的官员是没有资格住进官驿的,陈轼破例让苏家居住其间。苏轼当然欣喜异常,感谢陈轼对自己的厚爱,作《迁居临皋亭》以答谢:“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虽云走仁义,未免违寒饿。剑米有危炊,针毡无稳坐。岂无佳山水,借眼风雨过。归田不待老,勇决凡几个。幸兹废弃馀,疲马解鞍驮。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澹然无忧乐,苦语不成些。”这年七月,陈轼知黄州任满归乡。苏轼没有去创作诗词以道离别之怀,只是将西汉人李陵赠给苏武的三首诗抄录赠给陈君式。只是在后面题了一跋“此李少卿赠苏子卿之诗也。予本不识陈君式,谪居黄州,倾盖如故。会君式罢去,而余久废作诗,念无以道离别之怀,历观古人之作辞约而意尽者,莫如李少卿赠苏子卿之篇,书以赠之。春秋之时,三百六篇皆可以见志,不必己作也。”元丰六年(1083年)七月,陈轼病逝于故乡临川的噩耗传到黄州,苏轼悲痛万分,回首自己与陈轼的相交之情,苏轼作《祭陈君式文》以寄托自己的哀思:“故致政大夫君式之灵:猗欤大夫,匪直也人。矫然不随,以屈莫信。大夫安之,有命在天。十年躬耕,以娱其亲。亲亡泣血,几以丧明。免丧复仕,哀哉为贫。从政于黄,急吏缓民。食黄之薇,饮其水泉。我以重罪,窜于江滨。亲旧摈疏,我亦自憎。君独愿交,日造我门。我不自爱,恐子垢纷。君笑绝缨,陋哉斯言。忧患之至,期与子均。示我数诗,萧然绝尘。去黄而归,即安丘园。澹然无求,抱洁没身。猗欤大夫,有死有生。如影之随,如环之循。富贵贫贱,忽如浮云。孰皆有子,如二子贤。千里一觞,侑以斯文。”《舆地纪胜》卷四十九《黄州.官吏》载﹕“陈轼﹕元丰中陈轼知黄州。时苏公轼谪黄州,人皆畏避,惧其累己,公独愿交,期与同忧患。事见《临川志》。”《永乐大典》卷三千一百四十五引《临川志.陈轼传》谓陈轼﹕“临川人,奏补入官,不谲随,仕辄龃龉。事亲孝,躬耕以养。亲没,为贫复出仕。元丰中知黄州,驭吏急而治民宽,郡境称治。时苏公轼谪黄州,人皆畏避,惧其累己,公独愿交,期与同忧患。以朝奉大夫致仕。”
黄州,给了我们这位暂时的寄身之地。失意的人生只是暂时的,生活还得继续。苏轼写了《初到黄州》表明自己复杂矛盾的心绪。有自嘲自伤,有对权势者的嘲笑,却又以超脱豁达的胸襟对待自己的遭遇,在自然中发现美,在逆境中寻求生活的乐趣,表现了他一贯的豁达、乐观。其诗为:“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苏轼初到黄州,肯定是孤独和寂寞的,当然他的生活也是闲适的。寓居定慧院,他只能留恋在黄州的人情山水间,努力想通过大自然的美好景色、自由流淌的空气,让苏轼本人走出“乌台诗案”的阴影。痛苦对于苏轼应该只是过程,而不应该是结局,结局应该是苏轼永远不会改变的气质。他在“定慧院”的附近,发现了杂花丛中有一株昂然幽独得海棠花,好像发现了自己的知音,于是写下《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表明自己的人生取向。其文为“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元丰七年(1084年)三月初三,苏轼在《记游定慧院》又写到这株海棠,当然由于苏轼的心境已经完全变得舒缓平和,文风少了尖锐刻薄之气。
初到黄州,他的呐喊虽然是猛烈的,但他的忏悔也是虔诚的,安国寺的沐浴表达了这些。为了走出困境,苏轼适时调整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在黄州城南安国寺踏春时,结识了安国寺的主持和尚继连,隔一两日到安国寺焚香默坐,每月到寺中沐浴一次,借以自深省察,“兼以洗荣辱”。全诗为:“老来百事懒,身垢犹念浴。衰发不到耳,尚烦月一沐。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默归毋多谈,此理观要熟。”
迁居临皋亭后,苏轼居高临视,顿悟了“绝境天为破”,自己就是江风明月的主人,体验到了“澹然无忧乐”的意味,融通了性情的共鸣。苏轼在《临皋闲题》中这样描述:“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问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者,上无两税及助役耳。”这里的范子丰就是范百嘉,范镇的第三子,苏轼的儿女亲家。
这就是初到黄州的苏轼。写信《到黄州谢表》给宋神宗皇帝,受到太守陈轼的关照,赞赏黄州的美景,他在定慧院中的寂寞和孤独,通过美食与痛苦和解,乡人王齐万来访约一起过寒食节,以海棠自喻,坚守海棠天姿自然的本性,坚守自己的气质。苏轼还是兑现了向神宗的承诺,通过安国寺焚香默坐和沐浴,来“兼以洗荣辱”。
武斌于2024年3月29日于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