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的故乡有一个风俗习惯,喊父亲叫“天”,喊母亲叫“地”,大抵父母为大,乾坤相合,天地相传,千年无穷矣,造就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事实上,天地父母之说由来已久,易经说:乾,天也,称父。坤,地也,称母。震是坤母第一次求取子女得到的男孩,故震为长男;巽是乾父第一次求取子女得到的女孩,故巽为长女;坎是坤母第二次求取子女得到的男孩,故坎称中男;离是乾父第二次求取子女得到的女孩,故离称中女;艮是坤母第三次求取子女得到的男孩,故称少男;兑是乾父第三次求取子女得到的女孩,故称兑为少女。如此等等,子女来源于天地乾坤,四季轮回,天地永远……
天:父亲的惊蛰
每到春天,人们总有所盼望,盼什么呢?风不再凛冽了,河不再冻结了,太阳不再阴冷着脸了,杏花,春雨,江南,这些已经点染出足够浪漫的色彩。新生的绿草,绒绒的黄芽,薄薄的雾岚,这些已经融合了和美的情调。可人们还是生出新的欲望。这恐怕要归咎于过去的冬天了。在那些寒冷的日子里,人们想象着春的模样:说她像青嫩的橄榄,说她像妩媚的娇儿,说她像花枝招展的姑娘,说她像翡翠的屏风,说她像仙女飘逸的彩袖……多少年多少代,多少人描摹春天,渴望春天,等到春天真的悄悄来到了你身边时,那么浓郁的春色,反而使你不以为然了。
人们啊,人们!
我说,我们何必要编织春天的童话呢?春天不过是一个季节和另一个季节的更替,她也有过寂寞,有过不尽人意的烦恼呀。你见到飞絮飘落时,且不要惆怅;你听见燕子声声时,又何须窃喜;你面对红的桃、绿的柳、净碧照人的池水,也不要“斜倚春风笑不休”了。有时候,春天与春天不尽相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人笑人歌芳草地”,这些是有闲人的春天,至于“心卷怯春寒”,则又是另一种情境了。
日前在市郊菜场买菜,见到乡下人卖嫩荠芽,为市民们青睐,不禁有一种感慨,勾起我儿时的许多记忆。那时在我贫瘠的故乡,荠菜是最佳的食品,它与“土花苗”“马兰头”“刺秸棵”等等,构成春之“七草”,谐音也叫“吃草”,它们帮故乡人度过困难时期,帮我度过孤独的童年。所以时至今日,我时常感到在我的春天里,还带着去冬的一些屐痕。那屐痕里,有过我儿童时代对于春天的第一个盼望。
那年惊蛰,雨水还没有过去,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淫雨的春天,正是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刻,父亲从一所农场归来,身体虚弱,面有菜色。他说,在农场里天天吃菜根,回到家里,吃什么呢?我就含糊地告诉他:“还有野菜。”他默默地点点头。大抵有许多愿望,都让那场灾害给掩埋掉了。我那时正读小学,有一天几个同学邀我去挖菜根,正走出家门,却被父亲叫住了。
“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他很高兴地对我说:“困难就要过去了。等清明一过,见了麦穗,一切就会好起来……”他说着去屋里找了两把铲刀、一只筐,很有信心地对我说,“跟我去一个地方,那儿有好东西等着我们。”我们就慢慢地走到村外,走到一片老榆树前,他指着那鳞甲斑斑的树干说:“人们真傻了!你看这么多榆皮,返青后就不能吃了,竟没人知道……”
我真正地留心起这么多榆皮,这是第一次。我在心里嘀咕:这么粗糙的东西,吃到肚里能受得了吗?父亲却早已去铲那些榆皮了,他一边教我铲树皮的方法,一边向我介绍榆皮的好处,从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直讲到那个出身于放牛娃的明朝皇帝朱洪武,他说,这些人都吃过榆树皮。榆皮里含有大量淀粉、维生素,还有一定的糖分呢。榆皮救过很多人的生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不然,何以好多农村孩子,都会唱那支歌子呢?
说着他轻轻地哼了起来:
榆皮光,榆皮长,
吃了榆皮好插秧……
这是一支古老的歌呢。父亲就这样一边哼着歌,一边向我谈论榆皮的好处,一边和我用铲子去剥铲它。直到铲了满满一筐,已是夜幕低垂,父子俩像盗了仙草的神仙似的,自满自得地凯旋了。
春夜星淡风清,而我们心中已有了满足的快感。到家里,母亲像准备一场盛宴般,用碾碎的榆皮,配以野草馅儿,做了一锅热喷喷的丸子。味自然不算太佳,父亲却实实在在地吞下几大碗。
现在想来,父亲实在太饥饿,也太傻了。不节食的人是常有的,但他吃得太多了。直到深夜里,我才发现在草床上颤抖的他。在一豆微光下,他张着嘴,喘息着,像要呕吐,又像要吐出心中的全部隐事。直到母亲慌乱赶来时,他才含混不清地说了梦一般的一句话:“榆皮……不能这样吃呀……”他用手在空中不停地比画着,好像要把所有生存的知识告诉他的妻子儿女。直到咽完最后一口气,那嶙峋的瘦指依然停在半空中,像要抓住什么不放……
我从此害怕那样的春天。
待印象日渐其淡了,也就渐渐迎来了春天的温暖。花落了又开,树枯了又绿,父亲的麦穗早已扬花灌浆成熟收割了。清明节媚丽的光景,也已经看得平常了。这些年国运昌盛,我们在饭菜丰盛的家人聚宴中,总会想起当年春天的那些渴盼。所以一到这阳春烟景的时光,我总要走到窗外的天地去。去踏青,去寻找春天走过的路径。
当身边的轻风吹过时,母亲就说,让风吹一吹,不要太沉醉了,只让它拂去心中过往的那点旧事儿吧……
地:母亲的清明
清明时节。野外,空气中溢出薄薄的雾岚,地上绿绿的草地和麦苗,三两农民劳作的身影,油菜花吐着黄艳,一群群蜜蜂围着油菜嗡嗡地飞鸣。“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春天在感觉里荡漾,铺天盖地,都是缤纷。
古人有诗,行路之人欲断魂,有文人情结的人总易联想,大抵也跟个性相关。
那年我因大病初愈,于清明前夕到乡村疗养。尽管环境幽静,田野青趣依然,但不知为何,临近清明的夜里,梦魇不断,怅惘,心乱,甚至容易伤感。兴许是到了一定年龄的缘故。最叫我莫名的,是在梦中落泪,那时,母亲总站在我的身边替我抹泪,佝偻的身形在眼前晃动。
时常,是那绵绵的泪水,在醒来时浸湿了我的枕巾。
许多愧悔的往事,大概于平静生活中才能被记起……
母亲一生生了我们六个孩子,她四十多岁开始守寡,那时正是困难时期。我有时把半怀蒸熟的山芋揣在怀里带回家,她躺在病榻上,眼中闪出粼粼的光,用枯肿的手指拣出两片送进口中,就再也不忍吃了,她说:“孩子,你的命比我重要,快吃了保命吧。”我在心里说:妈妈,你能活到享福的那天的……
许多日子过去了,母亲没有享到福,她只把愿望埋在心底:希望过上好日子那一天;希望我们的房子换上新顶,不再漏雨;希望吃到一顿猪肉;希望她的六个孩子为她养老送终……种种不幸,她咬着牙坚持过来了。后来她常对我说:“我当时心里只想着一桩事,希望我儿子将来成才呀。”
老天不公平。她的希望并未实现:儿子不算成才,六个孩子竟无一人为她送终……
后来,我结识了现在的妻,她是当年的上海知青,母亲不敢奢望一个穷苦的农家孩子能娶大都市姑娘,觉得我是让豹子胆撑昏了头。等到梦想成真,她激动得几夜没有合眼,半夜里起来收拾屋子,一直忙到第二天傍晚,等我的“仙女”降临。后又听说妻的母亲从香港来与她会面,她不知如何是好,直愣愣地坐在那老旧的镜框前摆弄衣襟,用清水把自己的头发抹得晶光晶光,从早到晚不停地跑到村口张望……母亲生平极为节俭,她平时炒菜放香油总是用酒盅量量,而我们办喜事那天,她居然把邻居的油罐都借来了。
如今,每当我与妻儿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的心总还是一阵阵发酸。
20世纪80年代初,我们搬进城里,生活开始好转,就常想把母亲接到城里来过几天太平日子,但每回她来没两天就回老家了,她说城里人规矩太多,生活太侈,她不习惯。
有一年我们的老屋终于扒了,换了新房。母亲在一间仓屋里,安上一张用板凳支撑的破床,上面铺上些稻草和年久的碎絮。夜里她一个人在那屋里住着,自己跟自己唠叨:“等我那小儿子成家了,我就瞑目了。”我曾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傻孩子你哪懂?我一个拖拖拉拉的老太婆,把正屋弄得乱糟糟,哪个丫头还愿上我们家来……”
母亲过上了“打游击”式的流荡生活,是在我们六个孩子各自成家之后。记得我病愈时去农村看她,正是五月初夏,她正被“摊派”在我的一个弟弟家过日子。弟弟夫妇为自己生计都赶集做生意去了,把她一个人锁在屋里。她见到我来,隔着门缝用嘶哑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在门缝外见她已经相当衰老,拄着棍仍颤颤巍巍,干皱的脸上已失去了一切表情……
这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且是隔着门缝……
人世间是有感应的,这是我自己亲身的经验。
清明节的第二天,那天神差鬼使般,我一定要回老家一趟。匆匆赶回去时,却见到母亲已经躺在亲人们为她准备的棺材里,原来母亲就在我彻夜失眠的夜里,永久地离开了我们!
家人们因为害怕影响到我的身体,一直犹豫着尚没有告诉我。那时那刻,我的情绪翻江倒海,心好像在不断地滴血……
已是好些个年头过去了,我还是常常想到母亲。
想起来世上的不公平处,到底只有无私和自私并存的血缘最为重要。人都说上辈对下辈都是一片甘心,而下辈对上辈总是大相径庭。
其实世上本无“不孝”二字,有的只是一代人和另一代人之间的比较。
我自己的孩子也已经大了,我真害怕他走我们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