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两度与新疆不期而遇。还年轻，容易心潮澎湃的岁月，喜欢风景，喜欢鲜花、葡萄、坎儿井和妸娜多姿的歌舞，陶醉过喀纳斯湖的清幽静美，也见识过喀什古城街巷的喧闹热情。难免落入“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俗套，走马观花，时髦用语叫“打卡”，来过，喜欢，过后却难确切说出为什么喜欢?体悟最深的又是什么?这欠缺成为埋在心底的遗憾，渴望弥补。《今古传奇》杂志社组织今年的“天山笔会”，如风先生、晶琳女士邀我与会，我欣悦前往，有不一样的收获和体验。
一
笔会在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举行，首府伊宁成文友汇聚的大本营。第一天去游著名的赛里木湖。赛里木湖与伊宁市相距一百六十公里，算很近的景点。赛里木湖有名，首要在生成奇特、神秘，地质学家说赛里木湖处于“天山造山带中间的盆地”，是地质烈变造山的产物。远古，地壳剧烈运动、碰撞，浩瀚的大海隆起为高山，有了青藏高原、帕米尔，也有了天山，海洋的一部分被群山闭环的过程中水域面积渐渐变小，生成赛里木湖，那是多么惊心动魄奇幻神秘的景象!人们将赛里木湖比喻为“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雅致，难掩苍凉。
苍凉也来自从空中俯瞰天山。我曾由乌鲁木齐乘飞机去喀什，起飞不久，同伴惊呼“天山!”连绵的群峰，云雾缭绕，换个说法是黝黑的山体插入云层，冰川、冰帽依稀可辨，在近万米的高空看天山，鬼斧神工，已惊叹震撼。此刻，要进天山腹地，会是什么感觉?
出伊宁市不久，车开始爬坡，那倔强的山，该长树的地方长树，该长草的地方长草，不能长树也不能长草的地方就裸露身子，坦然面对世界。每一处都是有独特个性的风景，应接不暇。突然，与会的新疆文友兴奋地招呼:“前面是果子沟，建有号称‘新疆第一桥’的果子沟大桥。可不要错过观赏的好机会。”
所有人都扭头朝车窗外看，引起一阵赞叹。只见两座井字形主塔高高矗立，粗壮的钢索似竖琴的弦，有序排列，牢牢拉紧主跨桥面，横越沟壑，将两座壁立的山峰连接，更新奇的是桥面继续沿沟延伸，形成好几个或大或小S形。这哪是普通的桥?分明是与自然景观浑然一体的艺术品。有人忍不住问司机：“师傅!走不走果子沟大桥呀?”
司机开朗一笑说：“别急，我们正在大桥下面的路上跑，穿过前面隧道，我们会弯到大桥上去。如今跑这条路舒服，过去开车过果子沟，心惊胆寒。”
果子沟又称“塔勒奇沟”，是扼据北疆、南疆交通孔道的天险要隘。传言成吉思汗为便于大军快速前进，曾派人在此修路架桥，碍于难度，只就地采集些大石头搭建。如今建果子沟大桥，投入金钱多少亿，用掉钢材多少万吨，细数尤可，竟然有163人为工程献出鲜活的生命，可见在刚毅的山修建罕见的工程，是一群多么刚毅的人。
赛里木湖到了，大湖如一面大镜子，真无愧于“净海”(赛里木湖别名)美誉。女士们陶醉于湖岸的鲜花丛，把美丽的瞬间定格为一幅幅靓照;有男士捡起小石子，玩儿时的游戏“打水漂”，比赛谁打的水漂个数多，打得远：我也聊发少年狂，以大湖为背景，打一拳，被文友抢拍，成我人生少有的“美照”。尽兴而归，仍走果子沟大桥跨越天山峰峦的路。
我陷入沉思，想的仍是天山。上天眷顾，广袤辽阔的新疆，天山恰好耸立在中间，把这片神奇的土地分成北疆、南疆，北疆好，南疆好，全新疆都好。成全这好，天山厥功至伟:奔泄而下的雪山之水滋润广阔的土地，连绵起伏的群山峻岭造就叹为观止的美丽风景，最紧要则是，天山，刚毅的山，塑就一代代新疆各族儿女的精神特质。刚毅的山必有果子沟一类险要关隘，人们历经艰辛征服险要关隘，人像那山一样成刚毅的人。
刚毅的山令人仰止，刚毅的人倍受钦佩。
二
那拉提草原是新疆一张响亮的名片，去新疆都想去看那拉提草原。我去过那拉提，那次从伊宁市出发，伴着伊犁河前行，国道是沿着伊犁河修建的，河的流向就是路的走向。如今有高速路，行程却“反其道而行之”，先去遊唐古拉百里画廊，绕个大弯，再去那拉提草原。
唐古拉百里画廊，起伏的山峦，依稀可见远处的雪峰，近处向阳的山坡生长一片片挺拔的云杉，密林连接草原，草色青青，河水潺潺，牛羊安静地吃草，牧人或坐或躺或骑马唱高亢的歌。唐古拉百里画廊步移景换，变幻交错中一切又显得那么井然有序安闲自在。这与那拉提草原形成鲜明对照，那拉提草原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空灵旷阔，永远似撩起面纱的少女，让人惊叹她的美丽娇艳。
空灵旷阔的那拉提草原，景点名字就让人心醉：天界台、游牧人家、天仙台、雪莲谷、空中草原等等，每一处望一眼都新奇，新奇带来刺激，最刺激的莫过于骑马。我骑一匹健硕的马，跨上马鞍，套好马蹬，导引的哈萨克少妇大姐与另一人合骑一匹马，拽住缰绳，号令出发，我骑的马却顿住四蹄，把头扭过去，不看前方。
我问：“这马怎么啦?”哈萨克少妇大姐笑笑回答：“没什么，它就是不想走呗。”
说罢，她更用力拽拽缰绳，口中“得得”几声，马终于迈步，不过仍似不情愿，耷拉耳朵，马鬃也歪倒着。前行几十米，哈萨克少妇大姐对我友好一笑，说：“大哥!你会敲马肚吗?把大腿夹紧，用双脚敲马肚，马会高兴的。”
我听明白，照她说的敲马肚，那马立刻变精神，四蹄在砂石路上欢快小跑。我高兴起来，双手不再使劲抓住马鞍上的铁环，人放松，嘴里不出声哼起赞美草原的歌曲，按音乐的啪子用脚敲马肚，更快更有节奏。马似乎转而认定我是老骑手，更加兴奋，几次想冲到哈萨克少妇大姐骑的那匹马前面，被她拽拉缰绳打消那马冲动的念头。骑马结束，哈萨克少妇挥手说“欢迎再来”，我也挥手说“再见”，心里对自己说：下次还要来那拉提骑马，独自一人真正像骑手那样骑马。
早有盛名的那拉提草原和近年才热火的唐古拉百里画廊，都处于伊犁河谷地带。只不过流经唐古拉的是伊犁河的支流，叫喀什河。那拉提草原则位于伊犁河干流的河谷。没有伊犁河及其支流，就没有美丽的那拉提，也没有名声鹊起的唐古拉百里画廊。
险峻刚毅的天山孕育一条河，主要源头叫特克斯河，汇入巩乃斯河、喀什河，然后称为伊犁河，经著名的内陆口岸霍尔果斯流出国境，成为一条国际河流。伊犁河越来越有名，沿伊犁河谷的高速公路络绎不绝地奔驰着各式车辆，挂不同省份的车牌，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各省的车都有，人们不顾路远水迢，驱车至此，为什么?为看刚毅的山，看温柔的河，领略新疆别样的民族风情。
三
伊宁市有条六星街，是当地最繁华去处，旅游旺季更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从白天热闹到后半夜，方才回归安静。虽繁华热闹，六星街却没建高楼大厦，多数是两层旧楼，有些还是平房，街道狭窄，七弯八拐，两边多是新疆风味餐馆或经营新疆特产的商铺，经营者多为维吾尔族人、哈萨克族人、回族人等，当然也有汉族人。
有家名气大的“狼戈庭院苹果香餐厅”，号称“地道的新疆味”，众文友一起去打卡体验。狼戈是位哈萨克族歌手、音乐家，自己作词作曲创作一首题为《苹果香》的歌曲，说浪迹天涯，始终忘不了故乡六星街旧居庭院的苹果香。这首歌走红全国，广受歌迷特别是年青歌迷追捧。于是，伊宁市六星街出现这家“狼戈庭院苹果香餐厅”，名声远播，火爆异常。有多火爆?偌大的庭院，摆满桌椅，食客挤巴巴围桌而坐，只留条甬道，让演员表演歌舞。庭院四周有矮矮的竹篱笆，竹篱笆外的马路上挤满人，多数人是来看歌舞表演的，也有些人焦急期盼空出一张餐桌，让他们幸运地加入体验者队伍。
开始上菜，我与文友们品赏佳肴，举杯互相敬酒，对菜的评价只能说两个字：好吃，至于是否属“地道的新疆味”，实在说不出所以然。开始表演歌舞，这是大家关注的“重头戏”。只见一位回族小伙子拿起麦克风，先演唱一首《苹果香》。几位明眸皓齿，面容俏丽的维吾尔族姑娘随歌曲翩翩起舞，那曼妙的舞姿，那飘飞的裙裾，那会说话的眼神，无不给人以美的享受。哈萨克族歌手写的歌，回族小伙演唱，维吾尔族姑娘伴舞，融洽又和谐。一曲终罢，响起热烈的掌声，接着又来一曲，一曲接一曲，尽显新疆歌舞热情欢快韵味。高潮是演出的维吾尔族小伙、姑娘邀请客人共舞，许多人加入，甬道顿时成拥挤的舞池。我爱跳舞，脚早已随音乐颤动有些痒痒，于是毫不犹豫地加入颠狂一次。一曲下来，汗涔涔，格外痛快，我相信“多元文化，融汇共生”，这次有最真切的体验。
“多元文化，融汇共生”由来自有。张骞、班超等在当年称“西域”现在称新疆的这片土地留下许多故事，脍炙人口，已然古老遥远。晚近的清朝，同一片土地上也发生过许多事情，发人深省，为人们津津乐道。
离伊宁市约三十分钟车程，有座惠远古城，可不一般，是新疆近代史上产生重大影响的地方。从那拉提返回，有半天自由活动时间，我约上来自浙江温州的一位文友，专程去趟惠远古城。
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不懈努力，清政府先后平定准噶尔和大小和卓之乱，统一天山南北。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下令设立“总统伊犁等处地方将军“，“伊犁将军”统辖新疆全境。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下令建息远城，后改称惠远城，惠远城建有“伊犁将军府”，遂成全疆政治、军事、经济及对外交往中心。直到新疆建省，省府选在乌鲁木齐，“伊犁将军府”仍保留，但只管辖伊犁河谷州县。惠远城曾经风光，当地人说惠远曾是首府之城、功勋之城、文化之城，对“文治武功”的“大事”，我不太感兴趣，文化建设的事，那怕微不足道也留意关注，文化关乎人心，是真正的根基。
“伊犁将军府”旧衙和惠远古城陈列馆展出的实物和资料显示：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伊犁将军“始在息远驻防八旗军中各设清书学房一所，共八所。另办义学一所，学习满文、汉文和蒙古文”。嘉庆七年(1802年)伊犁将军“办敬业官学”。光绪二十九年(19 0 3年)伊犁将军等人“创办伊犁养正学堂，并派学生赴俄国留学”。惠远城还办过一所培养俄语人才的学校，这里通行满语、蒙古语、汉语、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等多种语言，形成独特的多语种氛围，促进了各民族交流和发展。伊犁将军还奉旨每年设坛致祭山河，祈求山川神灵护佑，由此衍生众多民俗节日。
这些记载简单零散，但足从证明“多元文化，融汇共生”的进程，在新疆从未中断。设“伊犁将军”，实行领军驻防、军政统辖体制，权力很大，除武备、屯田外，不能不注重经济发展和文化建设。历史的启迪是：权力的傲慢任性及无谓的侵扰纷争应该消止，“多元文化，融汇共生”才能给各民族带来安居乐业、自由康宁的美好生活。
四
讲新疆历史，不能不提一位重要历史人物——左宗棠。
左宗棠曾三次考进士不中，下决心放弃无用的八股文，改而用心钻研济世适用的学问。左宗棠的才学、能力、器识得胡林翼、曾国藩、林则徐、张亮基、郭嵩焘等人赞许，名满天下又得举荐，受到重用，先后担任闽浙总督、陕甘总督等要职。这时发生中亚“浩罕汗国”军事头目阿古柏在沙俄的支持下侵犯新疆多地，自践王位;沙俄也派兵侵占伊犁并狂妄宣称“伊犁永远归俄国管辖”等严重事件。左宗棠力排众议，率军西征，历经艰辛，剿灭阿古柏，迫使沙俄归还伊犁。随后，左宗棠力促新疆建省。左宗棠虽未任过“伊犁将军”，但曾被沙俄两次占领损毁的惠远古城却对左宗棠有特殊的感情，立有左宗棠的塑像，对左宗棠评价远高于担任过“伊犁将军”的人。
左宗棠功大评价高，没必要多说。倒是有几桩易被忽视的“小事”值得认真咀嚼。如左宗棠的远见卓识。曾在家信中言及所忧:“伊犁已议交回，惟俄人贪狡，於定界、通商各事，多所要挟，尚无定说。崇地山一味优容，恐了不了耳!”崇地山即当时主管对俄事务的崇厚，一味忍让俄人，只求苟安。后来清朝廷改派曾纪泽与俄交涉，在左宗棠以军事力量为后盾的支持下，迫使俄罗斯交还本属中国的一部分领土和权益，但左宗棠对贪得无厌的俄罗斯始终抱十分警惕的态度，许多见解至今仍值得借鉴。
又如左宗棠告诫子弟珍惜光阴，抓紧读书，指出：人生读书得力只有数年，十六岁以前知识未开，二十五六以后人事渐杂，此数年中放过，则无成矣，勉之。
再如左宗棠重视环保远胜过当时许多人，他曾下令西征进军途中栽树种柳。当时有人写诗赞扬“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左公柳”可视为内地文化向西融入新疆的例证，而新疆对内地发展的贡献也佳话多多。如常吃的西瓜就是从新疆传入的，因来自“西域”而称为西瓜。最早栽种西瓜的是福建、台湾，多有史料记栽。
栽柳树和种西瓜都是很小的事情，但代表着“多元文化，融汇共生”的正确方向。
五
最后一天游特克斯，旧时西域乌孙国所在地。特克斯最具特色的是县城按易经布局，从城中心的“太极坛”出发，发射状延伸出“六十四卦”街道。其中有条“离街”，极具新疆风情，文友们说不到特克斯，不知道易经文化能与新疆风情如此完美锲合，盘桓小半日仍依依不舍不想离开。
其实依依不舍的岂止特克斯，新疆的一切都让人难以忘怀。笔会组织者似乎看穿大家心事，从特克斯返程时宣布:抓紧时间先去伊犁河大桥观赏日落，然后赶往“天山牧羊姑娘餐厅”参加告别晚宴。伊犁河在落日的余晖下浮光耀金，河水流速快，有波浪，但绝不是那种“卷起千堆雪”的怒涛大浪，伊犁河快速流淌，流得再快也不失从容的温柔美。“天山牧羊姑娘餐厅”晚宴也有歌舞表演，不过换成了哈萨克姑娘跳舞。第一个舞蹈节目哈萨克姑娘们头上顶碗跳舞，不由让人想起内地杂技保留节目顶碗。哈萨克舞蹈奔放、飘逸、潇洒，邀请共舞环节，我忍不住又参与“潇洒走一回”。
酒微醺，如风先生、晶琳女士与文友聊明年还办“天山笔会”。我想。我会再来新疆，那刚毅的山永远让我仰止，那温柔的河永远让我眷恋，那刚毅的山温柔的河养育善良真诚的各族儿女永远是值得信赖的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