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城高拐就在庐城的西门,至于为何取名髙拐,也许和西门街道地势较高且曲折有关。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简单的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庐江本土写手唐时明月先生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对老城髙拐一带的风情细细的描绘了一番,感觉他已经把老城髙拐写的够透彻了。但每个人的眼里的老城髙拐是不一样的,这也许是文学存在的理由之一吧。所以思虑再三,还是拿起笔写一点关于我印象中的老城髙拐。
其实我的老家并不住在老城髙拐,但可以沿着老城髙拐前面的越城河,再婉转至县河一路向东,在抵近一个名叫黄陂湖的地方,我的老家就在湖畔。
换句话说,从黄陂湖畔沿着那条县河一路向南,再婉转至越城河,就可以抵近老城髙拐,可以说,这是一条与水有关的街道。
这是一条铺满青麻石路面的狭长街道,应该从老电影院开始,蜿蜒至西门吊桥。也可以说,是越城河的水爬上西门吊桥,便成了这条街道。
街道的两旁,是电影院、照相馆、饭馆、棺材店、中药铺、裁缝店、邮局、理发铺……这些为人们虚度一生而衍生的生活设施,充满了人间的烟火味,那些端坐在街道两旁门洞里的老爷爷奶奶们,仿佛在一寸一寸看着时光在街道上慢慢流淌,他们一生的时光就这样眼睁睁的在这条街道上消失。街道是东西走向,街道两旁的院落一律是坐南朝北。一条青麻石街道在粉墙黛瓦的建筑群中蜿蜒穿过,阳光下闪闪发光,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闪闪发光。
电影院是老城髙拐最热闹的中心。卖狗皮膏药的、练刀枪不入把式的、敲着铜锣耍猴的、炒糖板栗卖绢花的……齐齐聚在电影开场前的场地,仿佛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原汁原味的电影。
在电影院那个黑幽幽的小窗口里,可以用一角钱买一张电影票。还可以用五分钱在小窗口的旁边买一茶杯五香花生米,或者一茶杯五香蚕豆。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好像一百年前就坐在那里,用枯瘦的手很麻利的把半张旧的报纸卷成纸杯状,然后把一茶杯五香花生米或者一茶杯五香蚕豆倒进去,不多也不少,好像这半张报纸早已和茶杯商量好的一般。你可以捧着这一茶杯五香花生米或者一茶杯五香蚕豆,在黑暗中弯着腰,按电影票上的座位号找到你的位置,这个过程充满了哲学意味,我思考很长时间,得出的结论是人在世间,总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位置,包括你死后。当电影开场后,所有关于现世的生活都将告一段落,你的人生在此刻被穿插一段关于别人的故事。
02
在电影院的斜对门,就是人民照相馆。照相馆的橱窗里摆放的大都是结婚照。乡下青年男女肥大的棉袄上都别着毛主席的像章,手上蹩脚地捏着一本红宝书,梳得光亮的头发与他们的装束很不协调,它使我想起一个农民穿着雪亮的皮鞋在庄稼地里劳作,而远没有光着脚那么自然。
我的中学毕业照就是在这里拍的,照相的师傅一会把头塞进黑布盖着的照相机,一会把头拿出来让我把头向左或向右歪一点,那时我总是搞不准照相师傅要求歪一点的距离是多大。还有那照相机为什么要用黑布盖着,只露出像眼睛一样的镜头,冰冷而空洞。多年后,它让我常常想起当下某些藏在眼镜后面冷漠的目光。
紧挨着人民照相馆的是庐江饭店,它的酒肉香味总是弥漫在这条狭长街道上,让我每次路过它的门口总要狠狠地吸上几口。掌勺的师傅嘴唇总是油亮油亮的,我总怀疑他们把客人菜里的肥肉偷吃了。好吃的肥肉,一揸厚的肥肉,在我们乡下,只有过年才能看到。
棺材铺里总是有一股桐油味,老家人称棺材为寿材,不但没有忌讳的意思,反而还有一种仰慕的意味。被越城河的水运来的江西的桐油把大大大小、各式各样的寿材整的油光发亮。最好的寿材是十圆,所谓十圆,那可是寿材的顶级配置---所有制作寿材的木材加起来刚好十块,多一块不照,少一块更不行,它对亡者的象征意义为十全十美。那可是老家老人们的终极梦想,死后能住进十圆棺材的“大房子”里,那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待遇。那时乡下很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衡量儿女孝与不孝,就是生前是否拥有一口油光发亮的十圆寿材。不知今天的亡者躺在宽不盈尺的盒中,有何感想。
中药铺的门是一块一块的松门板镶在青石的凹槽里,俗称“槽门”。每块门板都用红笔编上号。我喜欢看药铺的伙计在晌午阳光正烈的当口一块一块拆门板,每拆一块门板,阳光就会挤进一大片到药铺,那情景中的阳光就是越城河的水,只是被门板挡在街面而已。
中药铺是大抽屉的家园。靠墙的都是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的大抽屉。每个抽屉的门脸上都挂着一个黄橙橙的环,风一吹,每个环都有节奏的晃来晃去,墙壁上满是铜环晃出的光点,好像墙是一面漏光的鱼网。
大抽屉里都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但它们的味道对我来说既刺鼻又芳香。药铺的伙计手拿一张土黄色的药方,手脚麻利的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撮药材,称好后放在另一张土黄色的纸袋里,顺手从屋梁上扯过一个红绳,三下五除二便困扎的服服帖帖。整过流程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拖沓。为何药方和装药的纸袋都用土黄色的纸,还有城里或乡下的十字路口的黄色土地上,那一堆堆被病人喝过的中药残渣。乡下的风俗是中药残渣倒在十字路口的黄土上,是让每个路人来分担病者的痛苦,而黄土是不是暗示生命开始和结束都与斯有关。
03
裁缝店师傅脖子上的那根皮尺,总是量不准我裤腿的长度。刚上身的裤子过个年就短了,节俭的母亲时常埋怨那个裁缝师傅:这个死裁缝,叫你留长点,就是舍不得。油灯下母亲剪下往年的旧裤腿,第二天我的裤腿就会长了一截,虽然有一些难看,但是却很实用。我常常就是穿着这样的裤子去上学或者去放牛。
但每次裁缝师傅给我量身高时的那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孩子,把腰挺直哦!这句话让我受益多年。包括母亲常说的:孩子,走路腰要挺起来……它们给我人生的启迪意义是一致的。
每次在裁缝店做衣服,我总要一小块店里在衣服上做记号的粉饼。在我看来,那粉饼就是是一块通灵的宝玉,大大小小、七长八短的布匹只要被粉饼画上记号,就会服服帖帖、规规矩矩码作一叠,不管多长时间,都会老老实实呆在那里,怎么翻都不会乱。我拿着它时常在父亲或哥哥的背上划一下,那地方就像被剪刀剪了一个小口子,这使我很是得意。
这条街道的中央还有一家邮局。对于有亲人在外地工作或当兵的人家,那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虽然那时乡下有投递书信的邮差,但办理汇取款或者发电报,还是需要当事人自己去办理。
童年时始终弄不清电报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它比书信快得多,私下和同伴们常争论电报与书信的区别,得出的结论是:书信需要手写字,而电报不需要手写字,现在想来,搞笑中不泛幽默(童年的这种搞笑还有:只要顺着地皮挖下去,一直挖下去,就能够到美国。还有练膂力只要每天抱着几十斤的猪仔进出猪圈,时间长了,猪仔长到几百斤,你还能自如的抱着猪仔进出猪圈,你的膂力就练成了。还有练轻功可以先在盛满稻谷的簸箕边缘行走,然后每天酌量递减簸箕中的稻谷,时间长了,簸箕中的稻谷完了,你自然还能在没有稻谷的簸箕边行走如飞)。在南京当兵的哥哥每次发电报回来,父亲总是让我念给他听:儿安好,忽念。寥寥数字,父亲总是让我翻来覆去念半天。
理发师傅的脑袋好像有点花花秃。那时医学不是很发达,在我的周围,常常会看到秃子、哑巴、麻子、瞎子和驼背。我知道麻子是过天花留下的后遗症。而上天赐给他们的饭碗往往就是:秃子做理发,驼背做裁缝,瞎子给人算命,而哑巴往往总是一个优秀的篾匠。
那个理发师傅的手艺我现在不敢发表意见,但是他那一手掏耳朵的手艺已经超出技术的范畴,而绝对是一种艺术!被岁月和汗水磨砺的黝黑发亮的小竹筒里,装满了创作艺术的器具:银质的耳刮,狐毛制作的耳扫,青铜制作的耳刀,还有耳刺、耳锥、耳锉等等。这些就是另一个行业的文房四宝。那一手炉火纯青的技艺把每个前来理发的顾客的心都抚慰的酥麻酥麻的,我常常在门洞里看到理发的顾客眯着眼睛,一脸的舒坦。而那个理发的师傅面对的好像是一张雪白而温暖的纸,优雅的在上面创作一幅画或写一首诗,这个画面让我回味多年……
04
童年的记忆好像是一口深井,每一次回忆我都会挖掘出一些新的细节。老城髙拐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天空总是蓝的像家染的土布,夏天的红蜻蜓和春天的花蝴蝶一群一群飞过来又飞过去,空气中弥漫花朵和苞米花的味道。
那斑驳的马头墙,刻满车轴印痕的路面,独自在黛色小瓦间摇曳的狗尾巴草,游荡在街面上的货郎,门头上黑墨的字,靠在门旁冒着青烟的火炉,跑来跑去的猫和狗,做买卖的吆喝声,收垃圾破烂的铜铃声,撕去封面的小人书,烫嘴的烤红薯,没有尽头的深巷,穿来穿去的风,浮在井水里的月亮……都是我童年不能忘怀的记忆。
虽然就是每年腊月或过节时被父亲或母亲带去走过几回,但我眼睛看到、鼻子闻到的色彩和味道却一直顽固地停留在我的脑海。多年以后,随着我读的书和人生的历练多了之后,关于老城髙拐街道的场景在记忆之外,又多了一份另类的感触,这种感触被形成文字,就是我上面所写的东西。我相信若干年之后,我还会从这口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出新的细节,这些细节也许早已沉淀在井底,但什么时候能打捞出来,也许一辈子都打捞不上来,都有可能。
对我来说,打捞上来和不上来,已无关紧要,因为这些细节本身就是我人生经历过的细节,它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就是岁月留给我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