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闪电,刺破夜的黑幕,阵阵惊雷,扰了很多人清梦,暴雨肆虐,倾泻而下。夏日的凌晨四点,一群人呼号着冲出房屋,涌向一口水井,有的撑着伞,有的裸在雨中。
唐山大地震带来的恐慌,在弥漫。震前井水会变苦变咸,有人曾这么说,也不知有没有道理。在众多疑惑眼神的催促下,井水被打了上来,这人尝一下,那人呡一口,味道没变,大家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十岁的我跟在这支队伍里,眼巴巴地望着,等着,全身淋得透湿。
水井,让我产生了好奇,产生了敬畏。
安庆城西的解放路系一条繁华的大道,玉虹街是与之相毗连的小路,黄家巷则又是玉虹街的分叉小巷,且弯弯曲曲,一口普普通通的水井,静静地卧在小巷内。
当年的那些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家家户户窝在一起,有单门独院的,也有一个大屋里住几户人家的,结构大多是砖瓦平房,还有少量的二层楼房。各家不计房屋朝向,不计门前起伏,麻石条、青石板铺的路成了主打道路。巷内的居民没有自来水,只得到很远的地方去买,一分钱一桶,有力气的人一根扁担挑两桶,没力气的两人抬一桶。大伙儿将自来水作为饮用水,其他场合不敢奢侈,这样井水便有用武之处了。
从我记事开始,那口水井就已存在,它没有其他一些古井的名气,也没有动人的传说加身,更不见那种古朴厚重之感。水井呈圆形,井宽近一米,井深约四五米,位于高高的三面围墙之中,冬季挡风,夏季遮阳,这些墙俨然是挺立的卫士,守护水井的安全,守护人们的依赖。水井永葆生命源泉的初心,与世无争,默默迎来一拨又一拨的人们。水井染着烟火气,它是公共的,其实也是我们家的延伸。
水井伴着我的成长,那儿曾是我们一度撒欢的地方,即便是匆匆路过,也会不经意地望上一眼。井水取之不竭,我们的水仗游戏更是从未间断,先是一抔水在空中飞舞,到后来便是整盆水的洒泼,笑声骂声混在一起,奔跑着。水井不再孤独。衣服湿了,回家不好交差,只能站在太阳下,看大片的水渍一点点地蒸发,看自己的担心一点点地消退。夏天穿着塑料拖鞋是很惬意的,一桶一桶的井水浇向自己的光脚丫,双脚不停地搓动,就连那些使用过的井水也不会白白浪费的。
打井水当然得用设备,每个家庭都备有一个小水桶,俗称水盒子,有木质的,也有白铁皮的,在其两侧打个眼,穿上铁丝或钢丝,再系上一根长长的麻绳,这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也是人们对生活态度的一种承诺。一只手缠绕麻绳,另一只手轻轻吊下水盒,左一摇,右一摆,水盒便灌满水,再使点劲,它就被扯出井口。无论男女老少,干起这个活来都是那么的熟练。井水可以现场使用,也可以带回家去,老年人拎着水盒子晃晃悠悠,小伙子提着它跑得一溜烟,来回十趟八趟的,绝对没问题,全家人一天的用水也大抵能解决了。
鸟鸣中迎来晨曦。上了年纪的妇人端着装满衣服的脸盆,匆匆朝水井走去,生怕抢不到好位置。几个人蹲在那儿边洗衣边聊天,就像开会一样,家长里短的话语围着井口不停地打转。她们很悠然,一点不觉得累。挎着菜篮子的人赶了过来,井水一遍一遍冲刷着菜叶上的泥土,这光亮润泽没得说的。就连钓鱼的老汉也对它钟情,每当满载而归,便径直来到井边,完成他的下半场动作,最后哼着小调跨进自家门槛。
井水清澈甘甜,冬温夏凉。这是块宝地,不花钱,路又近,谁能离得开它呢。尤其夏天最为热闹,望着如镜的水面,凉气扑面,我忍不住还会喝上几口冰爽的井水。三四岁的小屁孩在家长带领下,赤条条地站在那儿,边洗澡边玩耍。晚饭后,三三两两的人捧着茶杯,拎个小板凳,不约而同地来到井边侃大山,一天的疲劳悄然而逝。蓝天染成灰黑色时,不得不起身离开,否则难敌呼啸而来的蚊子。有人为贪图一时的凉爽,不惜让那些可怜的蚊子饱餐一顿。我也曾尝试过,回家一看,身上居然被咬出十几个包。用井水洗刷竹席,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清凉留在了席上,人们舒心地躺下,等待睡意的来临。
有一次我与小伙伴凑钱买了个西瓜,放进水盒里,松开麻绳沉入水中,麻绳的另一头没地方固定,我俩轮流用手牵住。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手有点酸,但看着那圆滚滚的西瓜,心里也不再烦躁了。西瓜终于吊了上来,小小的铅笔刀均匀地划出一道线,越来越深,再一记拳头抡下,西瓜炸开。二人双手捧瓜啃了起来,边吃边掰,慢慢地,我们的头几乎要埋进西瓜里了,西瓜的冰凉也钻入我们的肚子中。
多棱的雪花飘飘洒洒,为大地铺上一层厚厚的新装,有零星的小雪花直落井中,顿时不见踪影,天地之水的融合,许是一种意境吧。打雪仗,孩童的最爱。我卷起衣袖,抓一把白雪捏紧,再捏紧,狠狠砸向“敌人”。别看我们小,双方开战是讲究规矩的,不允许近距离偷袭。两尺多高的水井口成了抵挡雪球的天然屏障,井沿上的积雪像是提前为我们准备好的炮弹,嘿,这儿真是绝佳的防守之地。水井也因孩子而注入了生机。
水井没有盖子,却依然洁净,邻居们很爱惜,就像爱惜自己的家一样,只是偶尔有些小孩会玩出恶作剧。一只系着细白线的麻雀,奄奄一息,在一男孩手上紧攥着,想必已被折腾了很久,那孩子不想要了,随手扔到井里。正在井边洗鞋的大爷见状,一顿训斥,小男孩跑得远远的,还不时回头扮着鬼脸。大爷松开绳索,捞起麻雀,放在拐角处,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天,井口上突然多出了一只特大的旧筛子,洗得干干净净的,泛黄的竹篾,透着一丝苍凉,也平添了一份稳重。
那些老旧房屋在城市建设的大潮中轰然倒下,水井来不及叹息,被铲掉了井沿,填满了瓦砾,原本源源不绝的井水一下子无路可走。最终,水井带着遗憾和眷恋,消失于赖以生存的地面。我的视野中再也没了水井,只有那过往的断断续续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