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准备一个境外戏曲人物画个展资料,外国的主办方打听我的油画、素描底子,于是,翻出尘封了多年,我少年时的素描们。这幅《清洁工人》素描速写,让我停住了视线,打开了记忆。
画中的“模特儿”叫戴凤祥,是父亲的同事,是位仓库保管员。他是淮海战役下来的,左袖管空着,行走时带着旗帜般的飘动,小城唯一的独臂荣军。我童年时住过的周围老兵很多,都是从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多数人让我心怀敬畏。老戴不让孩子们畏惧,面带慈祥,脸上整天笑着。看打仗的电影多了,我对老戴的故事好奇。
老戴的左臂是被机枪打掉的。淮海战役时,老戴是小炮班的班长。那天,部队攻克了目标,一个营的人冲进了大街。突然前后两个小楼上的暗堡开火了,一个营的人暴露在街中间,居高临下的扫射,战士们倒了一大片。他们小炮班使用的重武器,行军在队伍的后面。街囗被机枪封锁,难找隐体架炮,他们班前一组三名战士刚把小炮推到一残墙附近,即遭到敌人的扫射。眼看小炮丢在那,却无法再前进,老戴只得与战友们匍匐着,想着待天黑了再把这暗堡摸掉 。时过中午,上来位战友问架炮情况 。这是位上海兵,机灵,见小炮还被搁在那,冲过去,推起小炮直奔炮位。老戴和另一战友很快反应过来,瞬间急跟其后。敌人的机枪响了,那位战友倒在了炮位上。老戴乘势刚调准炮口,就在他发射的同时,子弹打到了他的左臂。
老戴不识字,但认识自己的名字,不怎么与人多言语。那时,常有学校、工厂请他去讲革命故事,现在的说法即传统教育,他从不应承。有次,省泰中的学生来单位为清洁工人演出《白毛女》。领队的老校长于一平认识老戴,要他给宣传队的演员做个动员,他直说,您是老革命,您讲您讲。后来,我倒看到过有位资历不深、十分活跃的故事“名星”来找他问讯些战斗细节,再以第一人称移植到“亲历”中,给我们做过报告。
老戴入党早,老资格,上级曾动员他进班子,他不参加,称自己是个老粗,别耽误了工作。文革中,大林桥口的“大字报辩论”引起纷争,十来个人手携器具,围着了单位的大门。写大字报的人吓得不知所踪,众人慌乱。老戴不怕,从小门出来,径直走到领头的跟前,大声叫道:你们确定要找的人在我们这儿?对方坚称在里面。老戴称,跟你进去找,只许你一人。老戴猛地夺下那人手中的棍子,塞在左边的残臂下,右手用劲拽着那人便走。这气场蛮镇得住人的,那人迟疑,没再计较,带着人转场了。单位里有位复员的“解放”解放军,是从朝鲜战场下来的,不被人在意,有点冷落他。老戴看他家孩子多,家境困难,替他央求单位把一间车棚分给其居住。他介绍起义参军也是解放军,跟我一样,也是参加革命了。
老戴1921年出生的,我从“先进职工”的墙报上看到的,参加队伍时十多岁。当时有支队伍在他们村里驻扎,都穿的黑色的衣服,八角帽,跟乡亲买东西,帮村民打扫院子。他去庙里看队伍上的人学唱歌,看到有人报名参军,他也报了名,当晚就随部队开跋了。他说,当兵打仗是很艰苦的,没一顿安逸饭的。老戴不是泰州人,是如皋的,家在哪没印象,从未回去过。他转业安家泰州是个意外。那年,他在镇江的部队医院住了好一阵后,接到伤残军人转业命令,带着安置证明返回如皋。一个冬天的傍晚,部队送兵的车辆行至泰州,停车吃饭,周围人说话酷似老家。他问邻桌吃饭的过路客人,如皋还有多远?那人随口说,这就是吧。他没多想,便下了车。第二天一早,再打听,人家告诉他如皋还要向东。他去兵役局求助,得知可以就地安置。这儿人说话与如皋一样,街道也像如皋,就不走吧!老戴在泰州生活了一辈子,娶了个南乡里的姑娘,生了一子一女。
老戴在泰州没有亲戚,但小城里如皋籍的老干部多,他也不与老乡们碰头。他住在城里一个老巷子里,步行去单位也就十来分钟。清晨,巷子里的邻居相逢都互道“早”,唯独有个拾破烂的哑巴他从不与之招呼。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哑巴死了,他告诉居委会的人,那“哑巴”与他一个地方的,他早就认出来了。人其实不哑,有点文化,在老家时,被国民党一个军官相中,做了勤务兵。随部队参加过淞沪会战,打散了做了逃兵,没敢回老家。老戴也注意这人,虽然隐姓埋名没作坏事。
老戴与他光荣的断臂生活到70岁,带着一肚子的传奇平淡地相伴终生。我见他只戴过一次大红花:江苏省劳动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