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2020年4月5日,又到一年清明时,我们迎来了缅怀先祖、寄托哀思的传统清明节。
跟往年不一样,今年的清明祭祖,恰逢全国上下众志成城阻击新冠疫情蔓延的关键时期,为响应党和政府疫情防控期间暂停现场祭祀的倡议,缅怀已逝去多年的岳父岳母,写下此文,来寄托我们全家对二老的追思。
01
和岳父岳母相识于1987年正月。那年,我在关公故里的山西运城某部队当兵,经人介绍和妻子认识,相处一段时间后,相互感觉“良好”,决定趁我探家之机上门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那天上午,我随妻子第一次去她家。一路上,心里就像装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尽管去时慷慨激昂,却不知即将见到的岳父母大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审视我这个“穷当兵的”,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那时,我是一月仅拿10块津贴费的“毛头”小战士,而妻子已从护士学校毕业,属县级医院正式在编人员。我担心有可能“凶多吉少”,但她还是一个劲地给我打气:“我父母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岳父岳母家房子盖在一条塘埂上,高高的塘埂上住着四五户人家,土坯墙草屋顶。据说,庄后那条丰乐河连年闹水灾,左邻右舍盖房时都把庄墩子修得高高的,以防水患。
岳父岳母家四周是水塘,房子也是土墙草屋,一正三房一偏房。正屋是客厅,墙中间挂一幅寓意富贵吉祥的牡丹中堂,左右各有对联一幅,靠墙下方是条案,靠条案摆放的是一张四方桌和四条长板凳。
左右两间是卧室,正房后面有间披叉是灶房,用土块垒起的是一大一小两口锅的土灶台。放杂物的偏房里放着农村常用的农具,还有一些套牲口用的工具。
卧室房间里家具简陋,各有一张用了几十年的老式板床和大衣柜、磨了边角的抽屉桌等。地面是土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岳父中等身材,偏瘦微驼背,皮肤微黑,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浓密的眉毛下那双大眼睛总透着一股威严感,披着一件黑色对襟外套,站在门口相迎。
岳母跟舅嫂在灶房里烧火做饭。听到我们的进门声,便也赶忙从灶房里出来,用围巾匆忙擦着手,帮我们拿过手中的礼物,笑迎着我们进屋。
当我见到岳父岳母后,先前的那种担心和顾虑一扫而光,眼前的二位老人目光是那样的慈祥,言语是那样的和蔼,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第一次上岳父岳母家,面对的是陌生环境、不熟悉的人,必定有此拘谨、呆若,坐下不久,我便主动跟随妻子走进灶房,想帮帮岳母和舅嫂的忙,顺便想展现自己的小厨艺,做一个最拿得出手的过油肉。
煎、炸、烹、煮、烧,鸡、鸭、鱼、肉、丸,一会儿功夫,十几道菜便端上桌来。我随妻子、岳父岳母和舅哥舅嫂及妻姐们围着四方桌落坐,开始品尝岳母亲自掌勺的满桌丰盛佳肴。
岳父拉我坐到四方桌上座。岳父坐上位,我陪坐其左,岳母其右。虽局促不安,我却暗自高兴,表明岳父岳母对我的初步印象是不错的。
以后,我每次去看望岳父岳母或给老人家拜年,岳父一直都要我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到现在,岳父虽已去世多年,舅哥们仍给我保留了这个位置。
席间,喝的是白酒。岳父频频举杯,我不胜酒力,自然不敢多喝。酒席过后,大家仍围坐四方桌,跟我唠起了岳父岳母的过去……
02
岳父岳母一生命运多舛,虽没沦到落魄地步,却也遭遇很多不幸。
岳父年轻时长得帅气英俊,由于家境较好,较早娶妻生子。几年后,发妻和儿子因生病相继离世,作为丈夫和父亲,期间经历的情感痛苦可想而知。
天地不大,在桃溪四圩村,岳父算得上是个“传奇”人物。
按解放前建制,先乡再保,保下面才是管理芸芸众生的甲,能够在上千人口的村里坐上保甲长位,除日积月累之品德,上下通达之人脉,还得有超出常人的真本事。
说是这样说,每逢村里有大小事,岳父则用无与伦比的人气,树立了自己在一方土地上的权威。
国民党统治期间,为安定乡邻,平息内乱,又可能受家族影响,岳父曾被调到县警察局当过一段差,还当上了一个小警长,相当于现在的片区警察。
眼看国民党江河日下、大势已去,在警局干了一年半载的岳父不得不打起自己的小算盘。县城解放前夜,岳父脱下那身警服,乘着夜色人静,悄悄离开警局,跑到乡下躲藏。
第二天,县城解放,岳父又回到四圩村,侥幸活下来。有些时候,活着,比死还难受。文革开始头几年,已为普通百姓的岳父,肯定不能过上和其他人相同的日子。
公社或大队开批斗会,岳父和周边其他村的地富反坏右都被一起押到会场上低头认罪,一次次接受贫下中农的血泪控诉。
对批斗已经麻木了的岳父,纸糊的高帽下面挂个写着自己名字的大纸牌,在台上一站就是几小时,脸上看不到一丝丝表情。后来岳父说他一生从未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即使当片警那会儿,他也多是去帮人,从不仗势欺人。
岳父没有倒下。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也一直坚持操守,以一个乡村男人的胸襟和能力,支撑着一个贫寒家庭的全部希望。
不被批斗时,岳父和村里其他人没有两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岳父话语不多,却在村子里人缘极好。他是那种不善于表达却用行动来关心你、帮助你的那种人,再难的事,只要他接手,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文革结束后,岳父家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我妻子,也是他最小的女儿在村里率先考上中专学校,走进城里,这是整个家族光荣,也是全家人的骄傲,更是对受尽折磨苦难的岳父岳母此生最大的精神安慰。
岳父不止一次地对我讲过,那个特殊年代,不死也会脱掉一层皮,能熬过来就是一家人的幸运。岳父的话发自真诚,源于内心,他的人生太需要温暖,他也在时刻温暖着他人。
我和妻子结婚那天,岳父穿着朴素,手上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尘慢悠悠地向空中飘去。在娘家人送行队伍中,他虽个头不显高大,站在门前的那块土堆上倒显得十分伟岸。
一直未曾说话的岳父,突然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一脸郑重地告诉我,说望你们俩好好过日子。话语不多,却铿锵有力,我坚定地点头并答应了岳父的嘱咐。
婚后几年,我和妻子共同努力,攒了一万多块钱,买了套两室一厅70多平米的经济适用房,生活发生了质的蜕变,虽然在小县城,县城毕竟比乡村要繁华,住得也舒适些。
岳父一直想来我们这个新家看看。女儿已三四岁,独立分床睡。由于房子小,仅有两个卧室,岳父执拗在沙发上睡了两晚后就回了乡下,妻子问他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岳父说城里什么都好,就是住不习惯。
直到去世,岳父再也未提出来我家小住,这件事一直是我和妻子心中抹不去的遗憾。
岳父岳母一生养育五个儿女,妻子在家中是幺女,岳父岳母也最疼爱。但他们始终平等地对待每个儿女,儿女们不仅孝顺,也很尊敬他们。子女有矛盾,他们会站在公正立场解决。岳父岳母总是教育子女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声高不代表有理。
岳父喜欢喝两口。每次我去他家,他都要我陪他喝几盅。边喝边把那最好的菜肴往我碗里夹。舅嫂们跟他开玩笑说把我这个女婿看得太重了。岳父总是笑而不答。
转眼间,岳父也苍老了。大半个世纪的坎坷人生养成了老人家怪僻与任性,易发脾气,发过脾气后又像个犯了错的孩童似的。
去世前,70多岁的岳父一直住在乡下大舅哥家,始终保持着耕田种粮的生活习惯。春种时分,他也时常起早贪黑、低头躬腰在水田里忙活几天。
岳父说,活在这个世上,就图个心里亮堂、舒坦踏实。
03
岳母虽然也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但她确是个非常明事理的好母亲。
从第一次跟岳母认识,岳母就多次告诫我的妻子:“你要少让他分心。”1988年,我在岳母及妻子支持下考上了军校。
岳母是个独生女,据说在两三岁时就失去双亲,靠寄养在叔叔家里生活长大,差点被送人当了童养媳,年轻时因生活所迫才嫁给了发妻去世的岳父。
一家七口,全靠那一亩三分水田地活命。遇上旱灾水闹,庄稼减产,一家的生活便更为艰难。在岳母操持下,艰难的生活总算一年一年被熬了过去。
1992年4月,妻子怀孕临产。我刚由团政治处新闻干事调到上级机关任参谋,不能回去照顾爱人生产。
岳母知道后,就对我说:“伢子,你现在有难处,请保姆又要花钱,还是我来照顾,你安心干好你的工作!”我深知,此时的岳母自己也有难处。
那一年,当小学老师的三舅嫂也生了孩子,孩子刚满周岁,也需要人帮忙照顾。我怎好意思让岳母来帮我的忙呢?归队时,岳母还真随我一起到部队“享福”来了。
妻子生产时,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岳母,看着女儿痛苦的样子,听着那阵阵撕心裂肺地叫喊,早已心疼得泪流满面。产后,岳母想方设法照顾母女俩。
孩子的出生,给我们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许多烦恼。经历过的人都知道,带孩子是一件非常辛苦的脏累活,每天是屎一把尿一把地侍候,还得给孩子洗澡、尿布、喂奶,提心吊胆怕孩子磕碰、摔倒,真的把岳母给累坏了。
那段时间,岳母累弯了腰,苍老了许多,尽管一句怨言没有,还常安慰我妻子说,“丫头,我不辛苦,别人眼里,我是个有福之人,现在是儿生满堂,临老了还能跟着你们来城里生活,妈妈心里很知足呢。”
岳母虽这么说,我们心里则一直愧疚,因为那时家里条件差,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冬天冷,夏天热,哪谈得上享福。已经70多岁的老人家,整天还要为我们的生活操心。
岳母一直陪伴着我女儿度过2000多个日日夜夜,拉扯她从咿呀学语到上完幼儿园。
岳母一来到我家,就忙着给那未出生的外孙女准备尿布、小衣服。妻子不会做针钱活,岳母自己动手,一针一线缝制小兜兜、背心、尿布,直到女儿出生时,岳母差不多把家里的小衣柜都给缝满了。
在部队住了大半年,逢我晚上加班,岳母都要为我做好宵夜放在炉灶上;起床晚了,她又把早饭热了又热,从不叫醒我;出差在外,她总把好吃的菜给我留上一份,哪怕是留一点点,哪怕是她自己一点没吃,也要为我留着。
那一年,在岳母和妻子支持鼓励下,我因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三等功并提前晋职。
那年夏天,我专程陪岳母到五台山玩了两天,参观了显通寺、菩萨顶、塔院寺、黛螺顶等寺庙,平生第一次让她老人家体验了一把城里人旅游的生活。遗憾的是,承诺陪她到北京看天安门、八达岭长城的愿望一直因工作忙未能实现。
从山西返回老家后,女儿因不适应家乡潮湿多雨的气候环境而经常感冒发烧。
有一次,女儿患肺炎烧到39度,昏睡不醒。妻子急得要拍电报让我回去,岳母坚决不同意。女儿住院的半个月,有时输液到夜里两三点,岳母每天陪在床边,直到女儿全好了,她才让妻子给我打电话报平安。
1994年6月,岳母在我家中洗澡时不慎滑倒在浴缸里,折断了三根肋骨。恰在这时,我因患腰椎间盘突出症回到家中休养。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需在床上进行。岳母看到我整天痛苦不堪的样子,又看着我妻子整天为我求医问药忙碌的身影,老人家常暗自落泪。
她在床上仅躺了三四天,就忍着疼痛爬起来为我端水、送饭,扶上我厕所,送我女儿上幼儿园,有时还坐在床边陪我聊聊天——我没有想到,她老人家已患上了胰腺癌。
胰腺癌是一种恶性肿瘤,其死亡率很高。老人家患癌症的消息对于我和妻子无疑是晴天霹雳,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患绝症就患绝症呢?
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岳母倒表现出一脸平静,她对我妻子说“我已七十多岁了,早知天命,你们也都成人成家了,这辈子不亏了,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岳母把死亡看得如此平淡,去世的时候也走得安详。
岳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几次想送她去住院,都被拒绝。再三劝说,才同意我和妻子带她到安医做了一次检查。回来后,岳母说什么也不愿意住院,又执意要我们送她回农村,我知道,岳母是不想拖累我们。
岳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尽管妻子多方寻医,想努力延长母亲的生命,老人家还是步入生命的最后时光。她躺在一张床上,四肢骨瘦如柴,唯有一息尚存,又常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1995年正月十四那天,我和妻子回乡探望。见到岳母后,我俩有种不祥的预感。弥留之际的岳母,一反常态,早上吃了大半碗稀饭后,面色红润,似乎有了回光反照的征兆。
我和妻子伫立在床边,心中像堵住了一般,紧紧凝视着她。妻子抓着岳母的手,脸贴在母亲嘴边,反复询问母亲想说什么。岳母的嘴只是微微翕动,想说的又发不出声来,不一会儿,突见岳母急促地大口喘气,随后戛然而止。妻子见状,试试鼻息,知她去了,禁不住失声痛哭、声泪惧下。
看着岳母那久久凝望于我们的眼神,我知道那是她对生命的不舍,更是对子孙们的无限牵挂。
岳母在亲人们注目下闭上了双眼,永远地走了,走得那样安详。我走出她的房间,站在院子的拐角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说不清是对岳母疾病缠身解脱后的轻松,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
停灵三日,我携妻子、女儿和舅哥舅嫂们一样彻夜未眠,一直守在岳母的灵柩旁。
出殡那天,各路亲戚朋友渐次赶来。全村人几乎都来了,乡亲们早已等候多时。伴随着哀乐声、鞭炮声,鼓乐喧天,我眼含热泪、几度哽咽地给岳母大人致完悼词后,八个壮汉抬着岳母盛装的棺木上山,子女们披麻戴孝,其余众人皆尾随其后。
一路走,一路跪拜,一路鞭炮声。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达上百人,送行队伍洒满了那条两里多长的乡间小路,仪式简单而凝重,充满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下葬时,抬棺的“八仙”们把岳母的灵柩抬进事先挖好的墓穴。然后封穴,众人挥土、掩埋、烧纸,子孙和亲友依次跪在坟头前磕头,向岳母作最后告别。眨眼间,岳母的一生终结。
04
岳父岳母是土生土长乡下人,生于斯,长于斯,最后终老于斯。他们的一生,是勤劳忙碌的一生,为儿女子孙操劳一辈子。
他们的一生平凡,平凡得就像脚下的泥土、路边的野草一样,对他们身上那种勤劳、朴实、善良的优秀品德,以及对子女亲友的慈爱、宽厚、体谅,我常感叹不已,钦佩有加。
他们是我心中永远最敬重的人。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岳父岳母,愿他们在天堂过得安好,没有疾病、没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