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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花匠的生命气场(散文)

  • 作者:李新文
  • 来源: 原创
  • 发表于2024-11-12 08: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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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月,仿佛是叫棉花的笑声带来的。似乎一夜之间,棉花的笑声无所不在,出落成不可多得的生命镜像。

      此刻,我站在九月的天空下望着大片的棉花发呆。不知怎地,我的视网膜里蹦跶出一个金黄闪亮、状若古琴的物器,而且愈来愈大,似要占据我的整个视觉空间。一忽儿,又闪出一只铜黄铄铄、力道十足的花槌。不经意间,这花槌冲着紧绷的弦儿轻轻一拔,即刻蹿起一串惊惊锵锵的脆响,就好比是演奏一曲古老的音乐,又如一句劳动的号子在传递。我就想,也许,这是用不俗的旋律与棉花的笑声形成息息相通的呼应吧,共同营造特殊的气场。

      棉花一多,便出花匠。

      要说,整个梅溪乡下,真正算得上花匠世家的要数彭家畈的彭大福一家。别的不说,光是他们家的弹花弓儿不仅做得扎实、地道,而且光泽极好,可鉴人影。特别是沉甸甸的花槌与弹花弓上的牛筋弦儿一碰,准会发出极为动听的声音,更让洁白的棉花变得松软起来,飞扬起来,恍惚找到生命的走向。我老是想,源源不断的弦音与棉花相遇,何尝不是一种别开生面的交集呢?至少,你会感觉到弦音的空灵与棉花的洁白互为渗透、穿插、扩张,乃至发生一场由量变到质变的生命运动。由此,我不得不相信,这样的生命运动不单由数以万计的音律组成,甚或一代代手艺人的心血积累。等到彭大福出世,责无旁贷继承他们家一脉相传的手艺。

      活儿自然是他爹手把手地教。挽弓、调弦、握槌、弹弦、听音等环节得熟练自如,随心而发。他爹说,用耳朵听木槌与弦儿碰撞时惊的一响,就有力量了。首先是空弹,他爹把大弹花弓放在地上斜着眼将弦轴轻轻一扭,大福也把另一张弓放在地上斜着眼将弦轴轻轻一扭;他爹又把大弓挽在背上,大福也把弓儿挽在背上;他爹握紧花槌在绷紧的弦上用力一弹,然后贴着耳朵听,大福也握紧花槌在绷紧的弦上用力一弹,然后贴着耳朵听。听了一阵,他爹仰头便问,听到啥啦?彭大福却一脸诡秘的笑,笑而不答。

      笑啥呢?再听听吧。他爹重新将弦拨了一下,满屋子的弦音在响,响成密匝匝的音乐。没啥不同啊。冷不丁,彭大福丢了一句,接着敞开嘴巴傻傻地笑,搞得他爹一头雾水。然后是实弹。老头儿将大弹花弓一横道:看好啰。然而正当大弓上的弦儿贴着棉花时,儿子却手一挥说:不用教了,晓得了……老头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却看见儿子将一团棉花弹得松软软的,像一团徐徐飘浮的白云。

      平日里,彭大福同其他人一样种谷子、种棉花。那些金黄的谷粒,饱满的棉花,好像是在花槌的频频顾目中成熟的。只有等到寒潮降临时,他才将大弹花弓当成扁担挑着,一头挽了木箱,一头系着一个木制熨盘,随后顺了溪水的方向四处走动,且边走边喊——“弹棉花哪,弹棉花哪——!”把一条条声带抛得又粗又长,疑是一种生命的呼唤。

      吆喝声由远及近而来,仿佛预示着一幕大剧即将上演。

      听到喊声,我爹急急忙忙上前迎接。冷不防,他冲我甩出一个声音:赶快摆条凳。无疑,这是一道命令。我只好一溜烟蛰进厢房搬木凳,随后赶紧折回来。刚等我把两条木凳在下堂屋摆好,爹一脚跨进门槛,二话不说将一扇木门给卸了,随后大模大样搁在木凳上,拼拢。稍事片刻,又拿起一块抹布在上面来来回回的擦,似要把一年中积下的尘垢和时光的碎屑擦个干干净净。我娘也没闲着,马上将晒了几个大太阳的棉花从布袋里拿出,而后在木门上铺开,有如铺展一种洁白的心情。这时,我分明感到棉花的气味,阳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以及日子的气味正悄然集结,继而迈开整齐的步伐匆匆行走,一展它们的风采。

      不觉间,一群小屁股和三三两两的女人围上来,把欣喜的目光和七七八八的话语撒了一地。

      这个时间节点上,我亲眼看见彭大福一脸欢笑着把他的家伙什放在门湾屋角,接着打开木箱。“哧溜”,光一闪,金黄灿亮的花槌被取了出来。那光当然不止一个,而是很多,温润、欢实得无以复加。我心想,若是映入人的脑海,岂不泛起大海或天空一样的深邃与迷幻?我正痴痴望着,突然,爹朝我大吼一声:走开。我吓了一跳,只好极不情愿地后退几步。然而,那迷幻的光芒并没消失,仍在我脑子里跌宕、蔓延。不一会儿,又见他掏出一块不知什么的布儿,在大弓弦上勒了几把,发出的声息清脆、细腻,犹如白亮亮的檐滴落在地上,溅起湿漉漉的音韵。没多久,他挽上大花弹弓,束紧皮带,握紧圆溜溜的花槌,慢条斯理靠近密集的棉花,就像靠近满眼迷幻却又真实得不可否认的生命场。一点不错,是生命场。你看,那些棉花大大咧咧地铺着,将它们的色彩、气味、质地、光泽、品相什么的一并兜售出来,不是生命的场域又是什么呢?此刻,棉花一言不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不经意间,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渴盼一场神圣的弹奏来临,以便走向生命的至境。于是,立马用成群结队的洁白诱惑着花槌。花槌当然吃不消棉花的引诱,赶紧憋着一口气随意一晃,马上让紧绷的牛筋弦儿大呻大唤。旋即,棉花的某个部位应着弦儿的节奏欢乐起来,畅快起来。不到几秒钟时间,一团团棉花得以肢解,渐次松软,成为丝丝缕缕的白絮,甚至在一个劲地飞扬、浮动。我不禁暗自猜度,难不成这种“飞扬”是一种从物质到精神上的演变与提升?悦耳的音律是有的,一点不亚于溪水发出的欢笑,更如同古人在轻弹琵琶。“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想来,个中滋味大抵如此吧。此刻,我分明感到一串串音符在竞相游走、跳跃、翻转、飞翔,撞击着一个一个的物象。我搞不懂彭大福捣弄他的家伙什时是何感觉?反正,我听着花槌与牛筋弦儿相碰时,感到大把大把的阳光在洒落,一泼一泼的风儿在吹拂……另外,还有棉花的笑声在传递,在朗朗的秋空下轻歌曼舞……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花匠干的活儿一点也不简单,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美好和浪漫。

      满屋子的棉花气味恣意流淌,不遗余力铺叙它们的章节。这景状,是不是对一个日子的回应还是怎样?我不清楚。只知瞟一眼被牛筋弦儿分解、细化的棉花,那叫一个白,足可与盛大开放的雪花一较高下——恍惚我眼前除了洁白,还是洁白,甚而数以亿计的洁白在进行隐秘的对话。

      

      二

      彭大福长着一张娃娃脸,逢人便笑,乐哈哈的笑。时间一长,梅溪沿岸的村人总把他喊做彭花匠。喊来喊去,他的真名便模糊了。

      此时,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叩动花槌——叩一下,似有许多生命的音符从琴弦上迸发出来,朝着一个方向移动;叩一下,像有许多记忆的分子扑达而出,成为挥之不去的影像。尤其,那笑容可掬的脸庞,给人太多亲切和善的感觉,压根看不清其内心的山山水水。听我爹说,他先前有一桩让人唏嘘不已的婚事,并与棉花紧密相连。不知是真是假?恰恰这当口上,他的双目朝门前的溪水望了一下,哪怕就一下,诸多往事也同溪水般哗啦而出,连缀成一幅特写镜头——

      大约十多年前吧,一个叫桂花的女子,正在溪边的棉田里采摘棉花。彼时彼刻,天空是那么的蓝,蓝得充满无边无际的幻想;棉花是那样的洁白,白得无可救药,且把热烈的,浪漫的,恢谑的,含情脉脉的,甚至带有梦幻色彩的笑靥给传播开来,疑是送给季节的礼物。溪水呢,是那般清澈,仿佛看见的不是溪水,而是一个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这一刻,女人置身于巨大的白色气味包围中,叉开大拇指和食指,就着棉花轻轻一捻,又一带,一朵花儿落入了掌心。随后,轻轻放入身边的竹篮。我猜,兴许她的手指靠近竹篮的瞬间,还画出一个好看线条吧。如此这般,就如做着某种奇妙的生命运动,又像棉花的语言在与人的心灵遽然会合。不知不觉,女人的脸上起了笑容。那笑容一束一束的,跟棉花的色彩有得一比。这情形映入溪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也许此等情景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这叫桂花的女人情不自禁地哼起一串山歌子:

      棉花朵朵向日开,

      千言万语且徘徊。

      妹妹心思如云彩,

      映入溪水谁看来?

      ……

      那会儿,彭大福正值青涩年纪,何况他正在跟着爹练习弹棉花的技艺呢。自然,女人的歌喉没逃过他的耳朵。于是,嘴巴一张脱口而出:

      棉花朵朵九月开,

      千言万语莫徘徊。

      妹妹心思如云彩,

      织就锦绣入梦来。

      ……

      一来二往,彼此有了情愫。许多个日子,他们一同在棉田里采摘棉花,让雪白的光芒和温暖的气息涨满彼此的心头。许多个时日,溪水边荡漾着他们的笑声。

      敢情这样的溪水,是连通心与心的秘道吗?

      成亲的头一天,彭大福凭着娴熟的手艺弹出一床温软暖和的被絮,并在纱线之下镶嵌着“永结同心”四个红拉拉的字迹。这样的光景,宛若四朵火花在跳动,扑闪着“执子之手,与之终老”的气息。

      然而谁也不承想,刚等娃儿满月,他的女人——像棉花一样心地洁净的女人,在一场桃花汛来临之际,一不小心掉入溪里,没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连个伏笔和征兆都没有。我想象不出这种结局对彭大福打击有多大?只觉得突如其来的遭际,像晴天霹雳震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以至于两眼发黑、泪向心流。现如今,“永结同心”几个字儿仍印在被絮上,那么鲜明,那么勾画了了,仿佛印在他的心里,甚而长出发达的根系。与其说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用手掌抚摸着鲜红的字迹,倒不如说在抚摸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说不准,还有一个声音直入他的耳朵:“好好活着,把儿子拉扯长大……”

      一点没错,形如孤雁的彭大福果真在时间里活着,活得那么坚韧,极有耐心。怎么说呢,他完全是用一个升斗小民的脚步在岁月里行走,默写自己的生命履历:要不,种谷子、种棉花,打理接踵而至的农事;要不,每逢寒潮来临时,把他的大弹花弓扛在肩上,一头挽着木箱,一头拽着木制熨盘,顺着溪水指引的方向长一声短一声地吆喝,延续他们家的使命。要不,用一脸乐哈哈的笑镀亮如期而来的日子。

      也许,这是一个农人独有的幸福吧。

      

      三

      面对松软而飘飘欲飞的棉花,很容易让人想到云,想到踏云而来的仙女以及那种舒适得无法形容的心情。不禁要问,这些美好的东西是藏在温暖融融的棉花里吗?的确,经彭大福捣弄一番的棉花实在太白了,白得让人心痛。看久了,再看什么东西都是白的了。而那连绵不绝的音符,一阵紧似一阵地扣动人的心弦,似乎将哲学里的空与满,佛理中的去与留以及生命里的得与失等等融为一体,无时无刻不润澈着人的肉体和灵魂,乃至一种涅槃新生的感觉从心底漫出。还真没错,是新生——仿佛从一个生命场域转向另一个生命场域,或者从物质意义的器世界跨越到精神层面的道世界,似乎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忽然间,悠长朴拙的旋律戛然而止,四下里,唯有一缕余音久久不散,让人顿感生命是如此的真实。我正这么想着,忽而“吱呀”一声,彭大福解下大弹花弓,搁下花槌,而后启开木箱,拿出两团白晃晃的纱线,接着往木制翻杈上套牢,随后朝地下一搁,继而在木凳旁绑定一根开叉的木棍。这样一来,雪白的纱线,像得了某种密令似的,顺着翻杈穿过棍丫,越过空气和分分秒秒的时间,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向木门板上业已弹好的棉花。这情样,酷似某种神秘的抵达。哦,对了,不用慌,还得拿熨盘在棉花上压几下,使之坦荡如砥、一马平川。果不其然,彭大福逮上木制熨盘在棉花上压了个遍,直到四周低中间突起,貌似女人隆起的肚皮才告一段落。只是,他见到这个造型时,脸上掠起一抹阴云——似乎刹那间,又看见自己的婆娘隆起的肚皮了。须臾,一种酸酸的、涩涩的感觉袭上心头,让他百感交集,浑身的血液加快流速。这时候,他猛然想起有人讲过的一句话:“女人是棉田,会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开出密如繁星的花朵。”一时间,他的思绪像流水般活跃开来,不禁会心一笑。

      哦,该上线了。没等他开口,马上有个水柳般鲜活的女子捏着纱线的一头,从整床棉花的对角线确定方位,然后之一之二地向两边伸展、压紧,方才妥帖。此刻,彭大福一边笑吟吟地说了句多谢,一边捏着纱线扰子不停地晃动。晃出的线条儿从定、笃定,满含无以言状的曲线之美。不知怎的,白拉拉的纱线儿像中了魔法似的接二连三流出来,仿佛永远没个终结。这个时间切口上,我如此清晰地瞧见一根根白线在一个大平面上均匀地、一丝不苟地排列着。说不定,还将人世间的憧憬、希冀、愿念、梦想、诗意、情爱以及风风雨雨的历程一同融入其间吧,组成一幅谁也难以捉摸的生命图案,甚或非比寻常的哲学。只不过,彭大福每压上一根纱线时,准会用大拇指与食指将线头轻轻掐断,清脆的断裂声听得如此真切。阔大的空间里,木杆扰子在晃,纱线儿在流动,人们的目光在急速游走、扑闪,俨若一根根磁力线在穿越生命的磁场。随之而来,宽展的被絮上有了纵横交织的美,是那种诗意迭出、梦幻丛生的美。可惜我年纪小,不懂吟诗作对。要不然,也会学作古人的样子口占一绝。倒是很多年前,那个叫桂花的女子,便是在密密交织的纱线里,与彭大福一起打发时光的,并一同种谷子、种棉花,以经营一个家的温暖。料想,密密的纱线儿和光芒闪烁的棉花温暖了他们不少梦境吧。哦,怪不得诗人卞之琳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钸了别人的梦。”想来,二者之间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吧。现在,婆娘不在了,留给他的是长长的思念和如烟似雾的惆怅。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莫非人世间也在编织一张更大更密实的网?——网的这一面写着情感,另一面记录着生命的种种……而那经纬密织的纱线,又在暗示什么呢。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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