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这调皮的小家伙,竟然在我三十九岁生日这天,通过挚友的口,爆出“你怎么还是十七岁时的鬼样子”的惊天之语。这句话让我在这个静夜中不禁哑然失笑,思索起自己与岁月之间的有趣拉扯。
一九八五年重阳节的第二天,结束了很多天的阴雨天气,大晴。屋外的田野上传来阵阵打稻机轰响的声音。临近黄昏,父亲还没来得及擦掉手上的泥土,从接生婆手中捧过刚出生的我,笑嘻嘻地说:“你可晓得,我是你伯(bei一声)哦!”
母亲让他取名,他说:“刚回来时,夕阳斜照在'上门塘'上,塘里漂着的浮萍亮灿灿的,好看得很,就叫'灿萍'吧!”
接着,父亲用毛笔在大衣柜右上门的背面写下:“程灿萍,乙丑年农历九月初十戌时出生”。今年中秋回家,我忍不住打开大衣柜,将这一行字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在物质贫瘠的八九十年代,母亲经常捡拾别人的旧衣服给我穿,由于我大姨家是两个表哥,大姑家也是两个表哥,导致我从小穿的都是男孩子衣服和鞋子,不知是母亲偷懒不给我梳头还是为了搭配男孩装,索性带我去剪了男孩子的板寸头。有一回,父亲骑着二八大扛,我和弟弟一前一后坐着,横穿岭头街时,有人大声跟父亲打招呼:“大胡子,你好有福哦,生两个儿子。”此时,父亲并不解释,大笑而过。
虽然平时我大大咧咧,但那刻我也涨红了脸。毕竟我是女生,就算条件不允许,但爱美因子无法遏制。我会从别人扔掉的鞋堆里剪下小孔雀、小蜻蜓之类的点缀品缝到从表哥那传承来的棕色凉鞋上;找人讨要红丝带缝到破旧的牛仔裤的口袋边上;也悄悄把自己蓄成“学生发”;从家后山上采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插在父亲喝完的酒瓶里摆在房间桌子上……看到这些母亲并不阻止,但每次边笑着边吼我:“你看你,什么鬼样子,一天到晚搞这些鬼东西。”
拥有鬼样子的人,都有打架经历,我也不例外。小学时,班上有个女生读书成绩不好,性格又极其软弱,经常被班上人欺负,新穿的衣服在课间被人拉扯破,放学回家的路上头发上被人揉满“虱子”(学名苍耳),发的新书经常被人画上“乌龟”图案……作为班干的我,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向欺负她的“带头大哥”下了一封挑战书,约好放学在操场打架。挑战书一下发,我就有点后悔,那个男生比我高一大截,长得五大三粗,我自知不是对手,但是一切都迟了。没有奇迹出现,在那个满是灰尘的操场上,我一次次被撂倒,一次次爬起,然后又一次次被撂倒,身上、头发上甚至是嘴里全是灰尘,哭了但没有哭出声,泪水、汗水和着灰尘糊得满脸都是,只剩眼睛骨碌碌地在转,最终“带头大哥”因我的牛皮糖精神束手无策,自此都放我一马。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打那场架,但那个经常被欺负的女生认定了我是她小学时的“靠山”,家里有啥好吃的好玩的都带来送我,寒暑假经常接我去她家一住就住上十天半个月。后来,因家庭变故,不辞而别离开故乡,多年以后回去给父亲扫墓,遇到她,她拉着我去她家喋喋不休一下午,她边哭着边笑着说:“走的时候都不跟我讲一声,你现在搞法律,是公平正义的事,你这个鬼样子,适合哦!”
其实,这些年我是很害怕回故乡的,更准确地说是不敢回“文良村”,我在那里“名声”不好,在那里我是“辣大椒”“害人坑”“没大没小的”……父亲过世第三年的冬天要从厝基入土下葬,地理先生帮他选到一块墓地,但开土那天的日子、时辰除了我,跟其他人的属相、八字都相冲。那天凌晨两点多,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衫,扛着锄头,就着清冷的月光,“咯吱—咯吱—”地踩着被霜包裹的野草,走进松影幢幢的后山,在她父亲的墓地处挖开了第一抔黄土……第二天,看着改棺的木匠将父亲的白骨捡好排列放进改小的棺材内,然后被放置进早已循着开土的地方挖好的长方体的大坑里,然后一层又一层的培土、筑土,最终成为冢。在安放墓碑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墓碑上只有弟弟的名字,那一刻我发了疯一样,找到祖父,他说,“女孩不准上碑”;找到外祖父,他说,“这是规矩”;找到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说,“女孩上碑,前所未有”……“什么破规矩,在我这里必须改变”,我拼命地用手抓石碑,然后用手抓父亲坟头的新土,继而撒泼打滚、大声地哭喊着“大余”的名字。最终,母亲心疼地一把将我抱住,然后让大哥去快速找来雕匠,现场刻上我的名字……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嗓子发不出来一丁点声音,那个冬天我都在失语中度过。
去年,回老家在大哥家,看到大哥家床头衣架上还挂着父亲一九九五年花三百块钱买的衣服,我忍不住穿上那件衣服,大哥瞅着我说:“跟我小爷一样,自以为很酷,其实就是那个鬼样子,一点都不讨喜。”
此刻,我站在三十九岁的门槛向我的四十岁张望时,我再次听到这句“你还是十七岁时的鬼样子”,我只想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管现在是满头银霜、眼角皱纹,还是功未成、名未就,该热血的时候千万别让它凉了,能爱的时候就用力爱,别管会不会受伤,遵从内心的生命永远轻盈如少年。朋友们,当你们累了、倦了,你一回头,大灿会一如从前那个“鬼样子”看着你们哈哈大笑……
其实,一个人不被定义,庆幸自由,你可以是任何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