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出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这里有四季都透着青黛色满山蓊郁的东大山,还有一条和山脉走向一致的母亲河——北干河,河流紧紧依偎在村庄的东边,犹如一条白色的缎带,蜿蜒逶迤一直由北向南流向远方。村庄门前一条小溪是它的支流,春天来临的时候,潺潺溪水哗哗流淌,直奔村西大坝,为这里的四时花草、苗木、庄稼源源不断提供水源。
这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八爷出生在这样的村庄,浑身都透着一股灵气。
论辈分,八爷是我的同族兄长,论年龄,八爷和我爷爷辈的人不相上下。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常常谈论着关于八爷的各种传说。对八爷甚是仰慕。
真正见到八爷大约是在我十六七岁的光景。有一天我和奶奶在堂屋正忙着,忽听门外有人打招呼:“大奶奶,您好啊!” 奶奶看了一眼来人,似乎不认识。迟疑间那人走上前来,一把握着奶奶的手笑问:“大奶奶,您不认识我啦?”奶奶笑望着来人张大嘴巴。只见那人身材高大,乌黑油亮的大背头,皮肤白皙,阔面大耳,眉宇间透着睿智,笑眯眯的神情又仿佛是如来转世。他上身着一件簇新的藏青蓝毛呢中山装,下穿笔挺黑色裤子,脚蹬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显得既庄重又高贵。奶奶端详半天似乎没能认出来人。“大奶奶,我是茂林啊!”来人笑嘻嘻作自我介绍。“茂林?你是茂林?”奶奶惊诧地睁大双眼瞅着眼前这位看似陌生的男子,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再次上下打量:茂林!真是你?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了?你现在都变得像大官人了,我哪能认出?” 奶奶拉着茂林的手显得很激动:“茂林,快坐,快坐呀! ”接着又转向我: “小玉快叫大哥,大哥可是我们的恩人那!” 我怯生生叫了一声大哥。大哥笑望着我,用手摸摸我的头,又轻轻捏了捏我的耳朵,笑着对奶奶说:“这丫头耳垂挺大的,以后有福呢。”这就是我对八爷所有的记忆。
关于八爷的称呼是有些来历的。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庄户人家早早熄灯就寝。我的爷爷——一个裁缝,靠给四邻八乡人家缝制衣服养家糊口。等做完活回家时,已是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爷爷走到村口,忽然发现祠堂里火光熊熊,火苗直蹿得老高。爷爷感觉不妙,扯开嗓子喊:失火啦,失火啦——村里人听到急促的喊叫声,径直奔向祠堂,这才发现一位老人手拿棍子弯腰拨弄着一堆火苗,火光将老人的脸照得通红。看到这一切大家很是生气,族长也没好气大声呵斥道:“福贵,这么晚你在这烧个毛线啊?搞得人家大冷天的都没个安。” 看着身边聚集的人群和族长满脸的不悦,福贵好像如梦初醒,他一时手足无措,尴尬之极,满脸歉意对大家拱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大家!让你们受惊了!我老糊涂了。” 聚集的人群看他如此诚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作鸟散。
就这样爷爷算是闯下了大祸。当晚地主保长带着几个保镖找上门来,说爷爷腊月黄天说了不吉利的话,罚他在祠堂置办一桌酒席。爷爷听后吓得立马变了脸色,心想微薄的工钱连养家糊口都难,哪能请得起酒席?慌乱中连忙向保长打躬作揖赔不是,低三下四的话说了一箩筐,最后保长竟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话:我叫你别做梦!限你三天内,办好酒席,不信你试试看。说完扬长而去。三天后,保长带着一群人再次找上门来。爷爷知道情况不妙,便跪下连连给保长不停地叩头,谁知百般哀求无济于事。保长看实在炸不出油来,气得一脚将爷爷踢翻在地。随即向身边保镖使了个眼色,保镖们蜂拥而上,对着爷爷一顿拳脚。爷爷蜷缩一团躺在地上,嘴角流着一摊鲜血,奶奶见状一边哭一边也连忙跪倒保长面前,不停地磕头,保长连看也不看奶奶一眼,他厌恶地大吓一声:给我滚!接着一脚将奶奶也踢倒在地。奶奶半天从地上爬起,一怒之下脱掉鞋子,狠狠劈向保长的胖脸,保长恼羞成怒,捂着脸,怒吼:给我狠狠地打……
正在一群打手对我爷爷奶奶棍棒轮番抽打,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冲进屋来。只见他动作刚猛有力,如猛虎下山,拳脚如闪电般划过长空,一拳一个再跟着飞起一脚,三下五除二眼前的这帮家伙一个个如放倒的大树。狗保长见势不妙,抱头鼠窜,青年紧追其后,“啪,啪”一个飞毛腿,踢得保长捂着小肚转了几个圈。
这个青年就是陈茂林,当他平息了这场霸凌后,深知自己已闯下大祸。机警的他一口气跑到村后一棵大树下,动作敏捷如一只猿猴迅速攀爬上去。这时保长喊来他的族人和一帮打手,提着灯笼,连夜到处捉拿陈茂林,搜寻无果,气得破口大骂:小杂种,你给我滚出来,出来非把你弄死。直到半夜也没能找到陈茂林的影子。后半夜村庄恢复了宁静。陈茂林开始困得眼皮直打架,他悄悄从树上爬下来,蹑手蹑脚来到打谷场上,钻进草垛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满头青丝已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拂去白霜,心一横:走,远离这豺狼当道的鬼地方。就这样他赤手空拳,撇下身后的父母妻儿,离开生他养他的故乡,从此踏进天涯红尘……
靠着一路行乞来到离家三百里外的一个小镇——湾址,饥一顿饱一顿,对体格健硕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思来想去,他终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卖艺。从小就喜欢刀枪戟剑的他,也曾拜师学艺,从张家学得一套洪拳,王家偷得一套咏春,再去李家偷学板凳花等等。集众家之长与一身的他早已身手不凡,此刻该是崭露头角的时候了,何不用它来给自己混口饭吃。说到做到,陈茂林开始在街头玩起板凳花。只见他两腿开立,身微前俯,两手提凳离地,左右开弓,翻腕上举,一拦,一架,一压,一扣,一撞,一击,速度如闪电,出招如猛虎,桩步缓若游云,看得在场的人,无不连连击掌叫好。一段时日下来,小小湾址镇,没有人不知道陈茂林。白天卖艺,晚上躺在旅馆床上的他辗转反侧,心想这样长期下去也算不得事,何不乘着年轻做点事情?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的堂兄,一个在蒋介石手下当高官的人。对,就去找他,陈茂林决定的事情就会立即行动。第二天,他踏上去南京寻兄的漫漫长路,日夜兼程,累了走哪躺哪,饿了讨点馊粥冷饭充饥,哪怕两个馒头也能凑合一天,为了早日到达南京,三天的行程两天走完,一周后他现身南京。
在南京他一边卖艺,一边处处留心打听国民党部队的消息,很快他了解到堂兄的住址,便匆匆前往。在一个春和景明的上午,他找到了自己的堂兄,堂兄对他并不熟悉,初见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他,看到眼前这位身姿挺拔,面容憔悴,眉宇间散发着一身正气的青年,一番交谈后,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喜悦。由于陈茂林一身好武艺,深得堂兄喜欢,不久将他收编进国民党部队。陈茂林是积极上进的,他性格随和,乐于助人,深得官兵们的喜爱。很快他被破格提拔为排长。正在他雄心勃勃,想成就一番事业时,他的堂兄出事了。一年春节将至,身为师长的堂兄,为了安抚军心,瞒着上司给军饷微薄的士兵多发一些饷银,好让他们能够接济家中妻儿老小,度过一个春节。谁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顶头上司找他谈话,结果可想而知,堂兄被降级处分,记大过一次,作为堂弟的他受到牵连,被开除了军籍。
此时的陈茂林又一次跌进人生的谷底,就在他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时,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地方——上海滩,听人说,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是冒险家们的乐园,无奈之下只得前往。
他带着几分失意来到上海滩。凭着一身武功,很快吸引一些尚武之人前来拜师学艺,他靠着传授武功,名声大噪,渐渐找上门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社会名流也来登门拜访,包括著名皖人王亚樵。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已度过近十个春秋,这时他已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并交结了十大兄弟,其中陈茂林排行老八,江湖上人称八爷。这帮兄弟除恶扬善,劫富济贫,为社会底层百姓伸张正义。因此成为老百姓口口相传的英雄。又因为武艺超群的他,人品极佳,被兄弟们甚是拥戴。同时也吸引了异性的青睐,此时他有幸遇见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一个长相漂亮且聪慧的异乡女子。他在南京路上购得一处住宅,总算安了个家。
有一天,一个神秘人物来请八爷,让他去南京。到达南京后,临危受命,请他捉拿国民党一位高级将领——刘占奎,在弄清来人是共产党时,他内心非常激动。他早就听说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能为共产党做事,可是他梦寐以求的想法。现在机会来了,该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在经过一番周密布置后,乘着月黑风高,他带领几位兄弟悄悄潜入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内宅,一番擒拿格斗,最终将这位高级将领成功捉拿……
一战成名的八爷,从此成为共产党人,专给共产党做事,而且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生活稳定的他开始想家了,想自己的父母和妻儿。
多少年了,他只是在梦中见过父母和妻儿,不知现在他们过得如何?曾在梦中哭喊过无数回爹娘的他,总是将思念和乡愁藏进内心深处。他只想有朝一日能混出个样儿再衣锦还乡。如今他梦想实现了,想到这儿不免心中一阵酸楚,眼睛开始湿润…
是的,该回家了。
当他风尘仆仆踏进家门,一声长唤:“妈——,爸——” 无人应答,只见妻从房间走出来,他们四目相对,瞬间,他发现妻已苍老许多,一阵酸楚掠过心头,他一把将妻揽入怀抱,泪水夺眶而出,他们紧紧相拥着,妻早已泣不成声。忽然他推开妻:爸妈呢?妻放声大哭,他从妻的恸哭声中似乎明白了一切。
爹娘的坟墓前,他“啪”的一声长跪不起:“爸、妈不孝儿茂林回来看您来了!我对不起您啊!爸——妈——!”他一边深情地呼唤着,一边深深叩着响头,泪水如决堤的海水,无声的打湿他的衣襟,回答他的只有旷野中风吹草木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