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井,就在我家东边不远处的田畈里。
双井,既象镶嵌在大地上的一对眼睛,又像上天坠落的两面圆镜。它们紧紧相连,一大一小、一上一下、一深一浅。上面小的深一点的是吃水井,下面大的浅一点的是洗衣井。
双井里始终长着墨绿色的苇草,深深浅浅,摇摇摆摆。洗衣井还漂浮着一些翠绿的水葫芦和青红色的萍。数不清的小鱼和小虾在苇草间游来游去,青蛙偶尔会跳出水面。井底的淤泥里躲藏着大大小小的泥鳅,平时不露面。再往井底看,是一汪深不见底蓝蓝的白云天。
井沿长满了一簇簇薏米。等到青黑相间快成熟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一粒粒捊下来,串成一圈大的挂在脖子上、几圈小的带在手腕上。洗衣井的西侧隔梗上有一排高杆的香芋,绿色的禾叶随风摇曳。吃水井的东边上方田埂,原本矗立着一尊高大的石牌坊,我大约四、五岁时亲眼所见一群大人用绳子喝呼哈呼"轰"地一声把它拉倒了。那一块块石条被运走,有的做了房基,有的做了河里的拦水坝。
双井,承载了儿时一家人的饮用、浣洗的功能,是母亲劳作的基地,也是我活动的场所。通常是母亲挑水,我洗衣、洗菜。
从家通往双井的路,是一条向东的田陌。先走一截平坦的大路,然后下一段有点陡的侧岭,再走一段窄窄的田埂就到了。这条路可有趣了,大路南边一排高大的乌桕树,冬天喜鹊欢天喜喳喳叫个不停,夏天知了轰轰烈烈吱吱哼鸣不知疲倦;侧岭高高的塝上长满了芭毛草和狗尾草;田间小路上,春天长满了青草,夏天开满了野花,沿途飞舞着各色的蜻蜓和蝴蝶。我挎着重重的一篮子已在家搓洗过的湿衣服去双井,小狗在前面跑,小猫在后面跟。小狗喜欢追蝴蝶,黑色的最显眼,蝴蝶欲停还飞,小狗欲擒故纵,似乎在捉迷藏;小猫喜欢扑蜻蜓,红色的蜻蜓最好看,飞得太轻盈灵动了,很难逮到。
到了双井,在洗衣井的麻石条上用忙硾把衣服一件件的捶拍成干扁状,让脏水泄出,然后在水中晃动清洗,最后再拧干,如此反复数次,往往只需半小时左右便大功告成。可我总是延迟归家,因为每回都忍不住要多玩一会水,小鱼就在手指间钻来钻去,小虾有时还会跳到手背上,一点也不怕人。水底的云天也被我的搅动拍打揉碎了。四顾无人时还会清清嗓子小声哼几句学校同学们清唱的新歌。
小猫和小狗也许玩累了,懒洋洋地躺在双井边睡起觉来。见我准备起身回家,它们才如释重负欢跳到井边的石条上望望水中的鱼和自己的影子,然后亦步亦趋跟着我回家。
初中时有一次我打摆子请假没有上学,乘发烧间隙去双井洗菜,忽然听到身后远处有人在喊我,原来是祖居里的好朋友来珍同学。她站在垄上塘塝上大声告诉我,学校组织野营拉练到九华山去,沿途要搞文艺宣传和大批判,老师要求我也去。我顾不得没有病逾,打起背包参加了,谁知路上下雨没有开展活动,我却一路发着高烧,为了不掉队,在上天台时还被同学背了一大截路。
在水井洗衣、捞鱼虾,对于少年儿童当然是无限美的赏心乐事。
最美的当属夏天,爸爸带着两个哥哥捞水井了。他们把洗衣井与田连接的部分筑起比平时高得多宽得多的泥埂,然后用瓷盆一盆盆把井里水淘起来对外泼到田里,洗衣井的水很快就淘干了,露出黑黑的软软的淤泥。当下面的洗衣井水淘干时,上面的吃水井水也随之自动变干了,原来两口井下面是相连相通的。这时收获可大了!不仅有小鱼小虾,还有泥鳅甚至黄鳝呢。父兄用双手伸到泥里去捏抓,我则提着篮子和畚箕把捞上的战利品倒在装满水的木桶和脸盆里,它们又自由自在地游起泳来。当然这些远不止一顿美味佳肴。
我们家小孩都喜欢读书,经常有村里人开玩笑说,就是这口井水把人吃“聪明”了。
后来家里和村里人一道用上了从高山上接通的自来水,再也不用到水井辛苦挑水了。双井也因为附近田畈农药化肥的广泛使用,鱼虾绝迹,长满青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煙没在田野里。回家有时候想再去看看,无奈杂草丛生,连路也走不通了。
双井,大概有120多年的历史了吧?1900年左右,我的曾祖父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从江北枞阳逃难到江南落脚。整个家族依傍双井已生活了一个多世纪。
前年大旱,所幸双井又发挥了人畜饮用和作物灌溉的作用!去年再回家,双井又重见天日了。
“妈妈!妈妈!”我使劲地喊,水井石条上的袜子我还没有洗完呢。恍惚间,模糊地发现妈妈已先挑了重重的一担水回家烧饭去了,竹扁担弯弯地压在她的肩上,那娇小的身材在狭窄的田堤上前行似乎有些摇摇晃晃,在上侧岭的时候更有些脚步蹒跚。“妈妈!妈妈。”我更急切地呼喊,倏忽间妈妈的身影消失了,我心里一着急,惊醒啦!
这是今年中秋将至的午后一梦。看来,我该回老家去看看双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