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县会有一所全县最好的中学,一般设在县城简称“一中”。“一中”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许多老师是学识好、教课好、人品好、口碑好的名师。语文,数学、外语、理化等“硬学科”出名师不稀奇,我介绍的这位李家柱老师却是教体育的,教体育能出名师?毫无虚言,凡上个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在我老家松滋县一中读过书的学生,肯定认识李家柱老师,提起李家柱老师会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
教体育的李家柱老师有两大绝技,一是球技精湛。他个子不高,但投篮特准。据说他年青时在老家松滋县西斋镇带领当地的篮球队,与路过的一支国民党军队某师的篮球队比赛,李家柱老师领衔临时凑合的草台班子球队连赢两场,第三场上半时比分又领先。国民党部队的人脸己挂不住了,当地一位老者要李家柱老师装受伤下场,让国民党军队那只“师球队”赢第三场保住面子,这才相安无事。除了篮球,李老师对排球也十分在行,他在松滋一中训练的排球队,曾在湖北省和荆州地区的比赛中取得不错战绩。李老师还有一项绝技是“花牌”打得好,“花牌”是松滋及邻近几县市流行的一种纸牌,由“上大人,孔乙己”等三字联成一句,若手中的牌,除有二张字缺一字为“口”外,其余都联成三字一句,且按规则计算的“符数”达到“十七符”及以上,这牌就“符”了,成赢家。老家许多人喜欢玩这种纸牌。玩这纸牌颇需智力,颇讲技巧。玩牌时别人都把几十张牌如一把扇子排列整齐以便看得清楚,李家柱老师则把牌收拢捏在手中,别人出牌后他把手指一滑抽一张扔出,又快又准,一场牌打下来李家柱老师多数时候会赢。久而久之老家西斋镇的人都知道李家柱老师牌技一流,好生了得。直到他退休回西斋镇养老,人们打花牌对规则解释和“符数”计算发生分歧,引起纷争,双方都会说“去问李老师,李老师说谁对谁就对。”可想见顶级的牌技给李老师带来何等高的威信。
只这些事儿,人们会以为这李家柱老师只是个会“玩”的主儿。实际上李家柱老师的可贵可爱之处主要不在这些事,或者说并不只体现在这些事。李老师大名叫李家柱,县城人们多半这么叫他。但李老师还有个名字,他字号为“伯涛”,所以在老家西斋镇知道“李家柱”的人少,喊他号名“李伯涛”的人多,与李老师交往多关系好的人都亲切叫他“伯涛哥”。伯涛哥原本家境宽裕,为人疏财仗义,助人急难,大家喜欢他,李伯涛有极好名声。
我父亲与李伯涛年纪相仿,父亲真心实意佩服李伯涛的为人处世诚挚靠谱,一直尊称他“伯涛大哥”。年纪相仿的人在一起,很自然会寻找能带来快乐的事,于是凑一起学唱汉剧。汉剧是以武汉为中心,江汉一带流行的地方戏。可别因这“地方”两字就小瞧汉剧,被视为“国粹”的京剧,就是在汉剧和徽剧基础上,结合秦腔、昆曲等地方剧种的特质和优势逐渐发展而来的。汉剧在湖北形成多个流派,各有特色,对京剧的形成和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李伯涛年轻时嗓子就不行,他就不唱;不会拉胡琴弹琵琶,也就不摆弄乐器;连那些锣鼓家什,行板打鼓敲锣响钹,李伯涛都不去上手;他天天必来凑热闹,负责敲勾锣子。勾锣子是一柄小锣,用一根小竹片轻轻敲,算不上要紧的家什,不过每当旦角跑圆场时要靠勾锣子敲出“急惊风”,丑角表演紧要处得勾锣子敲一两下以示抖包袱出彩,所以这勾锣子是离不得的。学唱一段时间汉剧,有人提议成立个唱汉剧的班子,再登台表演。那时闭塞的小镇横竖没啥娱乐项目,草台班子唱戏也会有人看,会有人请去唱。可要搭班子得买戏服行头,得花许多钱,咋办?人们自然想到“伯涛哥”,他父亲去世后他自已当家,有田地有租子收,出得起的。伯涛哥不含糊,几担谷出手,添置了戏服行头,买齐了锣鼓及乐器,草台戏班搭起来,取个好听的名字“志乐喧”,在西斋镇方圆几十里闹腾得很有点名气。
唱汉剧玩“志乐喧”不能饱肚子,得设法赚钱才有饭吃。抗日时期,日伪军占领沙市,对江南松滋一带严密封锁,海货(上海货)、汉货(汉口货)进不来,急需日用品如布匹、棉纱、煤油、食盐、药品等,多从南边进来。有人发现“跑行商”从湖南常德、津市一带进货运到松滋等地卖很赚钱,于是商量合伙做生意。做生意第一得有本钱,提出“合伙做生意”的首倡者和赞成支持的追随者,荷包里都掏不出几个铜钱,怎么办?自然又想到“伯涛哥”,要他出头“合伙做生意”,说穿了就是要“伯涛哥”拿钱大家“合伙”找碗饭吃。这可不是买戏服、乐器花上几担谷就能对付的事,“伯涛哥”也棘手为难,最后狠心一拍脑袋说:卖地。这次卖地面积最大,卖地得的谷子差不多全拿来做“本钱”,有这本钱垫底,其他人也设法筹钱“投本入股”。我父亲东挪西借也凑几担谷“投本入股”。“合伙生意”开始不错,赚钱,可很快陷入麻烦,日寇投降,海货汉货重新涌入,物价涨跌无序,通货膨胀如脱疆野马,“金圆券”变废纸。这般情势,“合伙生意”自然亏损,“本钱”亏完还欠债。出钱最多的伯涛哥损失最大,不过他想得开,脸上仍挂着招牌式憨厚笑容说“亏了就亏了,去毬。”
祖上留下的田地,折腾卖光,还住乡下干什么?伯涛哥将乡下的房子给几位本家居住,他到西斋镇上租房安顿好老婆孩子,只身一人去县城。伯涛哥相信当地流传的那句歇后语——“瘸子哥修电筒,靠本事吃饭”,他要靠有体育特长的本事,教书吃饭。从此叫他李家柱老师的人多,叫伯涛哥的人日渐少了。
一九四九年后设立松滋一中,校长是雷伯衡先生,松滋有名的“民主人士”。雷伯衡校长写一手好字,篆隶楷行草,造诣都高。雷伯衡校长虽是地道文人,却酷爱体育,每有篮球、排球比赛,雷伯衡校长有空必到场观看助阵。雷伯衡校长也喜欢现称李家柱原为李伯涛的体育老师,认为他忠厚老实靠谱。雷伯衡挂校长虚名,学校重要事务特别是“人事问题”,他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李家柱只是教体育的普通教师,为人处事低调宽厚,口碑甚好,雷伯衡校长又用心护着他,虚名校长还是有些面子,故接连不断的运动,特别五七年的“阳谋反右运动”,李家柱老师都有惊无险,相安无事。
我父亲与“伯涛大哥”是多年的好朋友,一起玩“志乐喧”,一起“合伙做生意”。合伙做生意我父亲是负责跑常德、津市运货的,名符其实称得上“行商”。父亲与“伯涛大哥”保持深厚真诚友谊,常念及“伯涛大哥”的好。父亲说抗战那段艰难时光如果不是“伯涛大哥”拿大头本钱合伙做生意有些进项报酬,我们一家“生计都成问题”。后来虽然亏了,“伯涛大哥”承担大损失,依然对我家尽力关照。岁月荏苒,“伯涛大哥”当老师,我父亲远走他乡也吃上“公家饭”,各自工作忙负担重,不能像早年那样有许多悠闲时间聚会,甚至见面机会都少,但依然保持真诚友谊,亲厚感情。父辈之德荫庇后人,我哥在一中读书时常无钱交伙食费停伙,多次找李老师救急解困。我则与伯涛大伯的儿子李学勤在荆州中学同学,李学勤高我一届,对我特别爱护关照,放假回家路过县城,多是伯涛大伯安排我的食宿。
李家柱老师勤恳老实教体育,不争名不争利不出风头,对人友善亲厚,他认真完成“组织上”交给的工作任务,对领导谦恭有度不逾矩,这人对社会有贡献无任何负面作为,按理李家柱老师应能安静而有尊严的生活。文化革命来了,这是一场公开声称让每个人“触及灵魂”实则也让许多人触及皮肉的“革命”,不会轻易放过李家柱老师这样的人。文革初期,李家柱老师以一贯谨慎的态度应对,随大流开会、喊口号、遊行,不多说话不贴大字报,不参加任何派别组织,更不会参加武斗等恶行。然而,“清理阶级队伍”仍把李家柱老师列为重点,送进“学习班”变相拘禁审查。雷伯衡校长被“揪出来”更早,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可能像以往对李家柱老师有所关顾照护。厚道人李家柱老师要自己扛着,应对那没完没了的严厉审查。
李家柱老师诚实交待陈年往事。专案组的人说他“态度不好”,反复问:“你家那么多地哪去了?”
“卖了。”
“卖地的钱去哪啦?”
“零星卖的钱花了,卖地最多一次交给人合伙做生意当本钱。”
“做生意赚的钱呢?”
“亏了。”
“瞎扯!不老实!”
专案组派人找我父亲调查,我父亲说:“伯涛大哥说的是实情,是合伙做生意,亏了。”
来调查的人不相信,说:“李家柱有这么好?肯白掏钱给人?”
父亲说:“我们一起玩‘志乐喧’,比亲兄弟还亲,大家要吃饭想合伙做生意,他掏钱,其他人设法凑,我也东挪西借凑几担谷投进去做本。”
“志乐喧”和“合伙做生意”两段公案,不只我父亲知道实情,有几个人当年是比我父亲重要的角色,参与其事。父亲把调查时自己所答说了,有人很不以为然,责备我父亲,说:“你答得不好,怎么能说是‘合伙做生意’呢?伯涛钱多,他为主,我们给他做事,说白了是他雇我们做事。你也不该把‘志乐喧’的事抖出,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不知是干什么的组织呢。”
我父亲认为该说真话,不昧良心说假话。专案组调查,得到两种不同说法,反过来验证李老师“不老实”,让他多吃苦头。后来李老师与我父亲讲“审查”情况,没出恶语多责怪谁,只淡淡说某人:“是他提出合伙做生意,也是他劝我多出本钱,怎么全反过来说呢?”
后来我父亲邀李老师“聚聚”他会应允,但听说有的人也来他就不来,他再不与有的人一起谈天说地吃饭喝酒。
我把李家柱老师写进正在写作的书里,没用大名“李家柱”,甚至没让他姓“李”,姓了赵官家之“赵”与“李”姓之间的“钱”姓,名字用李老师字号“伯涛”,成了我笔下鲜活人物“钱伯涛”。“钱伯涛”者钱白掏,有人说李老师“一辈子白掏钱给人用”。
我这样评价,伯涛大伯不当吝啬守财奴,早散家产,避免后来因继承的“家产”而殃及他和家人,这可视为沒“白掏”的一条理由。但我更看重伯涛大伯疏财仗义济危救困给他带来好口碑长念想。我父亲我哥我自己及我们全家一直记得李老师的好处;许多得他帮助的人也记得他的好处。李家柱老师的儿子李学勤在荆州中学成绩优秀,考大学却因“政审不合格”不予录取,李老师要他学门手艺,未干大事,但一直安稳过日子。李家柱老师退休回老家西斋镇,享天伦之乐,高寿善终。
李家柱老师,我笔下的“钱伯涛”先生,是我永远怀念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