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生阿爹是个五保户。
住在低矮潮湿的平房里,一住就是一辈子。
我们与永生阿爹是一片场上的邻居,仅一厢屋之隔。后来,我家拆了老屋,造了新房,永生阿爹原地不动。一遇狂风暴雨,老屋千疮百孔。永生阿爹搬来笨重的长木梯子,爬上爬下,忙着各种捡漏和补修。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无休无止。
老屋有安全隐患,村里不放心,唯恐闹出人命。三番五次给永生阿爹做思想工作:“永生啊,老房子么旧呔,住着不安全。大队里给你造新房子,大部分费用大队出,你只要承担一个零头。你看,阿好?”这是好事,可永生阿爹说啥都不乐意。父母一直把他当亲阿叔看待,给他摆事实,讲道理:“永生阿叔,你无儿无女,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穿点,造新房子,享点福,有啥不好呢?”他仍紧绷心弦,摇头拒绝:“勿用,真勿用,住习惯啦!”大家都被他这么一句话封了口,只好作罢,从此不再提及。
事实上,永生阿爹已在老屋呆了几十年,对一砖一瓦都心生情意。金屋银屋,不如破旧不堪的老屋。老屋是他的念想。很难想象,没了老屋,将如何填补内心的慌张虚无,又将如何疗愈内心的累累伤痕。
永生阿爹最初是隔壁村人,父亲很早过世。母亲拉扯着他和哥哥两人,困苦不堪。在他年幼时,母亲撞见来村里扫荡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瞧见花姑娘,发了颠一样“花姑娘,花姑娘”直叫喊。母亲吓得拔腿就跑,这下惹恼了鬼子,丧心病狂朝她开枪射击,然后残忍地用绳子捆住手脚,扔在水沟里,活生生拖死。永生阿爹和哥哥一下子成了失去双亲的可怜孩子,无依无靠。后来,我们村有个“大汤圆”(眼睛又大又圆)女人,因为生不出孩子,领养了永生阿爹,视为己出。
永生阿爹成年后,“大汤圆”女人给他娶了妻,生了一男孩。男孩小时候,有次独自去大渠道里捞小鱼,失足而死。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昏天黑地。日子本就苦不堪言,这下雪上加霜。他妻子实在熬不下去,义无反顾离开了这个伤心地,从此隐入尘烟,再没回来。人生的双重打击,差点让永生阿爹一蹶不振。他经常一个人默默坐在家门口的竹靠椅上抽闷烟,难以名状的隐痛和悲哀,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老屋又平添了几许凄凉。
2
永生阿爹家门前,沿路边,有一口深井。井水清澈甘洌,冬暖夏凉。小队里的人,一大清早就提着水桶,扑通扑通,轮流去井里打水。用于烧饭,洗菜,洗衣。傍晚,井边依然人流攒动。村民们打水荡场,用井水冲洗鸡鸭猪棚。
有次,驼子奶奶在打井水时,水桶一个有力的背朝天后,不小心脱了绳。永生阿爹二话不说,连忙找来绑上勾子的长竹头,三下两下,把水桶勾了上来。这一举动,无意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驼子奶奶丈夫在解放前给国民党当伙夫,后来摇小船偷偷摸摸送长官去台湾,一摇便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信,生死未卜。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在相互抚慰中,感情日益加深,后来顺理成章住在了一起。这是永生阿爹的第二段事实婚姻,纵然都没有办过任何仪式,但几年的相处,却也和和睦睦,相敬如宾。忽有一天,老屋传来此起彼伏的吵架声,原因不详。驼子奶奶把养的鸡鸭,一只只都捉回了自己原先的家里。从此俩人形同陌路。驼子奶奶再也不去井边打水了,也不和永生阿爹再说一句话。即便擦肩而过,权当空气一样视而不见,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永生阿爹,又成了孤家寡人,独进独出,形影相吊。
3
八十年代初,永生阿爹去了镇上机械厂干活。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风雨无阻。十几里路程,虽辛苦,生活倒也十分规律。他工作勤勤恳恳,一丝不苟,成了厂里的骨干,大家都尊称他“王老师”。
后来,永生阿爹年纪大了。一瞪自行车,浑身酸痛不得劲。三天两头要做赤脚医生的父亲诊断诊断哪里出了问题,脆弱得经不起一点折腾。
“阿敏啊,我腰酸,我腿痛哇。哎,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说着,情不自禁,老泪纵横。
父亲安慰他:“永生阿叔,年纪大了,有点小毛小病,在所难免。只是不要再去干活了!万一生个病,赚的钱连看个病都不够哇!”
这话倒是点醒了他,犹豫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歇在了家,安度晚年。
不上班了,永生阿爹除了耙耙自留地,每天必捧着个玻璃茶瓶,去村委报到。上午下午各一趟,雷打不动。有时去烟雾缭绕的老年活动室,看搓小麻将,他自己不搓。更多的,坐在村民开的小店里,和一帮老头老太谈天说地。每天也必来我家转转坐坐。家里没人,他还是捧着个茶瓶,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歇脚,一坐就是大半天,象尊石狮子。
眼看天起风下雨了,赶紧帮我们收拾衣物。天黑了,父母田里干活还没回来,鸡棚里的鸡鸭饿得烦躁不安,上蹿下跳,永生阿爹连忙投喂食物。一数一只鸭子还没上棚,取了手电,三步并两步,去芦苇荡寻找,“嘎嘎嘎”地就把贪玩得失去时间观念的鸭子召唤了回来。
母亲总说,我奶奶要照顾其他小辈,我家亏得有永生阿爹帮衬!
逢年过节,别人家都有亲戚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永生阿爹家除了侄子偶来看望他,其余始终形影孤单,冷冷清清,连鬼都捉得出。侄子不来,我们喊他一起吃个便饭,他连连摆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母亲说,永生阿爹是个客气人!随后夹些荤菜,装在饭碗里,嘱咐我端过去,这是母亲一贯以来的做法。
我参加工作后,每周回一趟老家。包里揣的东西,总有一份留给永生阿爹。
寒冬腊月里,永生阿爹身着褪色的藏青棉袄,后背弓得像个驼峰。这件棉袄伴随他有好几个年头了,罩在身上晃来晃去,虚空得一点热气都没有。我和母亲商议,年前给他买一件羽绒服。新衣送到手的那刻,他既意外又欣喜。摸了又摸,激动地不知说啥好。背过身的那一瞬,眼眶湿润了。
“永生阿爹,新衣服暖和,穿上就不要脱了!”
“新年里穿,新年里穿!”他小心翼翼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又套上了那件旧棉袄。我知道他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舍得穿。
4
我成家后,生了孩子。孩子留在了乡下,父母帮我带。永生阿爹去村委的频率逐渐变少,每天都来我家帮忙照看孩子。但他并不抱孩子,他说孩子太小,软塌塌的,不知怎么抱才好。孩子两三岁时,终于敢抱了。抱去摘花儿,抱去看小鱼,抱去看小狗,抱去看大戏......这下,每天又乐呵呵去村委报到了。回来时,孩子口袋里塞满各种好吃的。他自己从不舍得随便花钱,但对孩子出手大方。不知情的,还以为永生阿爹是孩子亲太公。
孩子大了,去苏州上了幼儿园。永生阿爹有些失落,心里直盼着我们回去。孩子一回老家,第一时间就是拿着礼物去找永生阿爹。把永生阿爹乐得屁颠屁颠。我们要回去了,永生阿爹站在村口,眼角莹莹,挥舞着手,百般叮咛:“宝宝,下次再来啊,路上小心啊!”
孩子上小学,去了南京,连同我的父母。我则仍在苏州上班,这下回老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有一次,回乡的父亲打电话来,说永生阿爹生病住院了。翌日一大早,我向单位请假,乘车直奔医院。
永生阿爹蜷缩在病床上,皮包骨头,脑后的肉疙瘩更为凸显了。父亲坐在床沿上,凑近他耳朵:“阿叔,王静来看你了!”耳背的他缓缓睁开双眼,使出浑身气力对我说:“静静啊,平望医院看不好的话,我要去吴江看!”话里都带着哭腔,我心头一酸。估计此种想法在他心里已酝酿许久,就等着我来作裁决。
“放心,永生阿爹,会看好的。若再不好,一定带你去吴江看!”
紧跟着他艰难地用眼神向四处搜寻,费力地支起一点后脑勺,慢吞吞蹦出一句:“宝宝来了吗?”一时半会,我竟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要理直气壮告诉他,女儿在南京上学,我还没接她过来,于情于理,都难于启齿。我顿时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父亲一眼识破我的窘相 ,接过话茬:
“永生阿叔,等你身体好了,宝宝就来看你,现在安心养病啊!”带与不带孩子过来,仅一念之差。于病人而言,孩子过来,兴许是种安慰。再者,很可能担心自己的病情……这一刻,我后悔又自责。永生阿爹“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我再没勇气猜测他此时起伏的内心世界。
没过多久,谢天谢地,永生阿爹病情好转,出了院。大队里专门安排两个老妇人,白天黑夜轮流守护,颇为精心和用心,大家也都放心了。
有天夜里,风雨交加,永生阿爹突然撒手人寰,令人始料未及。他的骨灰,埋葬在老屋后侧。这下,生生世世与老屋相依,永不分离。
多少年过去了,永生阿爹的老屋,饱经沧桑,却屹立不倒。大门虚关,从不上锁,宛若他还在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