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曾经是位军人的记忆,是小时候家里有个一个小红本,里面有父亲的军人照,父亲胸前挂着奖章,上面有文字、还有红章,那就是五十年代父亲光荣退伍时的残废军人证。父亲在部队是某位领导的警卫员,在抗美援朝中受过伤立过功,并两次进朝。
战争结束后父亲是可以留在部队的,可父亲是家里老大,小农意识的爷爷奶奶知道儿子复员可以有一笔可观的转业费,就坚决要求父亲离开部队。当然,我们的爷爷奶奶也是有另一份私心的。父亲在年老时说,她其实是爷爷奶奶抱养的孩子,那时爷爷奶奶婚后几年无子,奇迹是父亲到来后奶奶就连续生了几个孩子,父亲就是这个家里孩子中吃苦耐劳的老大。父亲曾经在一次酒后说,唉,人呀,做驴子做马不做老大呀。回味这就话,父亲作为养子,小时候一定吃过很多苦。父亲十几岁开始在天津做过学徒,后来参军,复员等等一系列年轻时代的事,已经随着父亲的离世,成了我们无法探究的过往。
父亲的军旅生涯只有很短的几年却影响了他一生,父亲的自律、无私、奉献都体现在几十年贫穷琐碎的生活中,父亲的言行也同样影响了我们。比如我们家大人孩子都没睡懒觉的习惯,无论春夏秋冬都必须按时起居。秋天自留地里收土豆时,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往往都是一鼓作气干完。邻居家孩子顶着秋日中午的大太阳懒洋洋的挖土豆时,我们都已坐在院内凉棚下吃煮好的沙沙的带着秋天气息的土豆,享受着劳动果实。父亲的说法是“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里半”,说这是部队行军的总结。我们家的兄弟姊妹8个,家人聚会竟然凑不出一桌牌局,父亲的理念是玩物丧志。小时候的我们除了读书多,干活多,别的没啥嗜好。父亲在最贫穷的年代一直订阅着有一份参考消息,据说,在那个年代能订上参考消息都是一个家庭的殊荣。小时候家里少有读物,在我认字不多却喜欢读书的年纪,常常端着参考消息,想来内容读不懂,增加的只是识字量吧。在偏僻的农村,收到一份报纸,一般是在出刊后一两个月后,父亲每次收到报纸都会看的很用心,那时,父亲是通过一份报纸看外面的世界吧。父亲虽然退伍了,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使命感。
父亲是老军人同样是老党员,父亲是在部队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名副其实的老党员。偶尔说起父亲的经历,总有人认为父亲一定多年享受国家各项待遇,其实不然。当年父亲离开部队退役,就意味他已经远离了很多。退役的那一笔当时可谓丰厚的安置补助费,在父亲的老家河北省安国县刘村盖起了几间青砖大瓦房。母亲说,当时在村里是很气派的。这些气派的大瓦房在经年之后,均已不再属于父亲。此事是父母离开安国刘村老家,22年后母亲回乡探亲才知道的。父亲知道老家已无寸土属于自己时表现的很淡然,经历过生活的种种,会让一个人身上的尖锐变得迟钝,父亲心中落叶归根的念头也就在那时彻底破灭了。父亲退伍后在安国县刘村所在的公社任职(具体什么职位父亲没说,父亲在世时我们也从未问过)。父亲的故土刘村,这是一个曾在当年名噪一时的地方。1958年8月5日伟大领袖毛主席曾去安国县考察,第一站就是到安国县城北四五里地的刘村,因毛主席是8月5日去的,1958年后刘村就改名为八五村保留至今。父亲曾说,如果他当时没来新疆,也许毛主席去刘村视察他能有幸见到。父亲曾说过当时安国县有位领导焦家驹,这个县领导很欣赏父亲,在父亲来新疆时,他还一再嘱咐,要父亲一定早日返回。不知为何多年前小小年纪的我记住了这个名字。父亲离世后我曾查阅安国历史资料,父亲说的焦家驹就是毛主席视察刘村时陪同的安国县县长。父母是1955年深秋来新疆的,当时为了给在新疆工作的我的大叔送媳妇,父母一同陪新娘子前往新疆。那时母亲同样也是一位新娘子奥,遵从爷爷奶奶的命令,离开了生养育他们的冀中平原。父亲到新疆后在乌鲁木齐外贸任领导,这缘于他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光荣履历。母亲说他们到了新疆境内,当时火车尚未直通到乌鲁木齐,在途中留宿时,父亲随身携带的搪瓷缸子改变了他们进疆的初始。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在看到父亲持有抗美援朝字样的搪瓷缸子时,小兵告知了领导,领导了解情况之后父亲在经历了长途颠簸之后,成为当地的座上宾。到乌鲁木齐完成护送使命的父亲,被当地政府挽留到外贸单位做了领导。那时新疆才解放,需要父亲这样的人留守建设边疆,父亲的使命感让他留在西北这片大地上,从此我的爸爸妈妈就扎根边疆了。
1961年,国家最贫穷的年代,响应国家号召到偏远农村去。父亲再次在亲人面前选择了放弃。那时我的爷爷奶奶及叔叔姑姑都已来到新疆,众多的家人中必须有人选择离开城市去更远的地方。那个人就是父亲,作为单位领导要带头,作为家中长子要考虑老人的感受需要照顾弟妹们的情绪,于是,父亲再次做了选择,我们家从此就成了农民。从政治角看六十年代响应的是党的号召到农村去,私下父母说那叫“下放”。父亲带着母亲及三个哥哥经过半个月的跋涉,大卡车将他们送到了我们出生的地方,自此这里就是他们永远的家,也就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乡。父亲说如果他们没离开乌鲁木齐,我们家最多还可以有一个大姐。剩下的二姐、我和两个弟弟是不可能有了。由此只说,我们能来到这个世界,该感谢很多吧。
父亲的军人、党员身份在六七十年代,是否有一份荣誉感不知道,但信任和使命感一直都在。在十年动乱期间,当时所谓的“革委会”将看押政治犯的任务交给了父亲和另一名年轻党员。但这件当时被赋予光荣使命的任务,也影响了父亲后半生的生活。犯罪感、内疚心多年折磨着父亲,而母亲和家人也曾一度陷入恐惧中。父亲看管的政治犯,是一位当时德高望重,参加过三区革命在当地家族关系庞大的哈萨克族老领导。一个寒冬的深夜政治犯失踪了,时至今日,渺无信息。其实政治犯失踪时父亲并不在岗,而另一位在岗人员惊吓之余坚决不承认父亲不在岗的事实。政治犯的那位体格高大的夫人一度陷入狂癫状态,政治犯的家人用仇视的眼神看着父亲及我们家人。据说政治犯是趁着夜色跳进冰窟窿了。以后的日子,寻寻觅觅终归是没有结果。我家邻居的哈萨克族大叔哈迪凯说,政治犯的家人多次要到我家讨个说法,他们无法与革委会抗争,却认为是父亲的失职造成他们家庭的悲剧,且说父亲辜负了组织的信任。父母平日的为人是众多的哈萨克朋友都站在父亲这边,一次次平息了政治犯家人的不理智和愤怒。失去亲人的痛可以理解的,那位失去丈夫的夫人在以后的很多年,无论父母如何与她视好,终是用仇恨的眼光对待。在我幼小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婆,在她丈夫平反后,曾带着儿女站在我家门口喋喋不休。哥哥他们忿不平要与他们论理。父亲却拦着了,让他们发泄吧,毕竟一个大活人没了,父亲没给自己找任何理由。多年后与父亲一同看管犯人的同伴承认说,犯人失踪的时间段父亲的确不在场....
村委会(队))对父亲的信任一直都在,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村基本都是手工劳作。秋天麦子成熟后连杆要先结成捆拉回队里场院堆成垛,秋后再慢慢用石磙碾出小麦。父亲就是夜里的看场人,队里的麦场就是全村的命,全队一年的口粮都在这里,从麦垛入场到小麦入库,守护队里的粮仓,此艰巨的任务多年一直是父亲在承担。想着寒冷的冬夜父亲独守场院和粮仓。在远离村落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坐在小土屋围着小土炉,时不时要出来围着麦垛、粮仓巡视一圈,会是怎样的感受?曾听哥哥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冬夜会有民兵查岗,令他们赞叹的是,一个大雪后的凌晨,他们看到围着粮仓踏出一圈雪道。父亲就是这样守卫着全村的宝贝的。我曾对父亲这种高度的责任感肃然起敬,认为父亲一定没让集体的粮食损失一点。而那次回到村里的事让我对父亲又有了新的认识。
与母亲到故乡看望她的老朋友。这位有一群孩子却在记忆中一直美丽的维吾尔族阿姨。多年后相见已变成风烛残年的老妪。说起父亲,阿姨流着泪拉着母亲的说,某年的一天,如果不是父亲让她的丈夫偷偷从场院背回一袋麦子,他们都不知如何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从母亲那知道深埋父母心底的秘密,当年瘸腿的铁匠马合买提在一个夜晚找到守场院的父亲,说他家实在没粮食了,几个半大小子饿着不说,媳妇尚在月子中,他作为一个被管制的投机倒把坏分子,每天还要被监督劳动,以前可以偷着干点打铁的营生换点粮食,现在却不行了。面对老汉的苦诉和哀求。父亲将粮仓中的小麦给他装了几十斤,并趁着夜幕将他护送回家。母亲说,多年了除了瘸子铁匠夫妇和我的父母,再无人知道此事。而今父亲离世十一年,瘸子铁匠也早已不在人世。铁匠媳妇却一直记着这件事。老爸当年应给咱家也背回几代麦子,我们不是也吃过有霉味的包谷面窝头嘛!到现在我都记着那种霉味呢。当知道父亲曾为外人干过“监守自盗”,我幽幽的说。你爸能做那样的事吗?母亲说,你爸爸这样做也是实属无奈之举,当时铁匠一家实在太可怜了,那是救命的粮食。父亲是否对小队其他人有过什么举动不知,但问哥哥姐姐,他们都说,那个年代的人没那么多心眼,思想好得很,不会拿公家的东西,咱家老爸就更不会那样干了,咱家肯定没占过队里的便宜。
年少时的家无论是多穷困,家和故乡留在记忆中永远是美好的,离开生养育我的故乡已经30多年了,总是喜欢在闲暇时间回到那里。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一大队四小队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我家的老土屋已经属于他人,唯有我家大门外水渠边的那几棵老柳树依然在。曾经相识的人也都各自散落在茫茫人海。漫步在这块土地上,偶有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老人遇见,都经不住双方泪流满面,他们说起许多往事,说父母是他们这个队的好人,我家搬走后,这里就成了存粹的民族村。他们时常想念我们一家,尤其是想念我的父母。与如今生活在这里的儿时玩伴相遇他们说,你们的父母聪明的很,那时候咱们都很穷,但你们的父母让你们读书,我们的父母却让我们离开了学校,现在我们还在这里种地、放羊,你们却不一样。我说,现在当农民也很好的,他们说,汉族姐姐你不懂,你的爸爸妈妈懂,你们要感谢自己的父母。是的,当我们长大成人,当我们经历了生活、当我们各自为家成为孩子的父母,我们会从各样生活的琐碎中感悟......
后记:今年正月初三是父亲离开我们的十一年:前几年每到父亲节,都会记录一段怀念父亲的文字,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父母一直用无声的行动影响着我们。父母对生活的态度就是他们生存的态度,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父母,在处理人情世故上做到的只是简单的真诚,热心。在对待他们视觉中社会的形形色色,他们用自己的认知看待世间的好恶。父亲的性格中的爱憎分明体现的是一种果敢,而传承到我们这一代,兄弟姊妹基本每个人都有些性格的耿直和直言不讳。父母没有教我们圆滑的处理人情世故,却教我们做人的善良和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