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河边一声“吱呀”的鸣叫,迅速地穿过黑夜,最后消失在山弯里,像流星划破了童年的夜空,伴了满天的星斗和皎洁的月光,在守夜人的心里留下了一段浅浅的涟漪——是谁在黑暗的夜里呼喊,把我曾经的梦唤醒?
黄昏的时候,我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包,两手空空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里。夏天的傍晚,对风岭村来说,那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夕阳在山隘口子依依不舍地隐没,山弯、田野、小河渐渐地暗下去,留下一棵孤独的苦楝树,还有将息的蝉鸣……
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光里,谁也没有觉得那夏夜里藏着一个梦,一种幻想,——没有离开这块土地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故乡,只有他远去的时候,一回头,两角的鬓毛上流下的全是这片红土地里残存的苦涩。
我在夕阳下的光辉里,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板的黄漆早已脱落,露出斑斑点点的木纹来,木纹里的黑迹,被时间用潮湿的墨汁点缀出来,上面涂满了一圈一圈历史的年轮,所以它现在变得沉重而老态。那些虫蚀的孔眼,分散在木纹深处,每一个小孔,都透着一种微弱的叹息。在时间的光阴里,每一个生命都在被无名的虫子吞噬着,所以行走的生命,总是短斤缺两、残缺难缝。
门的吱呀声响,像历史深处的磬音,从古老的田间小路上传来,惊扰了正在吃饭的一对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堆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一抹晚霞般的光。
灶堂里的烟火被重新点燃,柴草在哔剥作响,像鞭炮声一样,在村口欢迎一个游子的归来;火苗从灶门口伸出舌头,舔着母亲的白发,一丝银光温暖着我的心;炊烟在夕阳里打着旋旋,从屋顶飘向竹林,最后飘向无边的旷野。
夜色在小河边由淡到浓地演变着。小河的流水,哗哗地顺着堤坝一直向下奔跑而去,我看不见水是浑浊的还是透明的——夏天的雨一连几天地下了,罕见的雨滴在树枝上,在草叶间,在父母的额头上聚集,然后落在红土地里,成了泥土的血液。没有血液的土地,只会是一片沙尘,风一吹,沙粒便懵懂地乱飞了,找不到方向;雨水让这片红土地有了方向,也更贴实、更柔软,所以现在的田野山洼一片生机。
小河的水声忽远又忽近地在夜空中传来,传进草丛里,传到田野的小径上,或者在一片苞谷地里,被一阵胡乱的虫鸣声给摊薄了。
那些虫子,是隐藏在庄稼叶子或者草丛里的纺织娘,或者是刚刚学会鸣叫的蟋蟀。它们食草饮露,在洁净的空气里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短暂而美好,所以在夏夜的梦里,它们的鸣叫高亢而动听。
我已经多少年没有静静地听到过这样的鸣叫了?
我坐在小河边,用耳朵、用眼睛、用整个身体一遍一遍地搜寻着,我在手机里不停地翻转滑动,屏幕上闪烁的光线里,居然没有保存一个熟悉的影子!
谷子在那个夏末秋初的时节离开了这片土地,去了她做梦的地方。为了一场童年的梦,她把自己随意地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身影,所以婚姻和梦把她回故乡的思绪全给抹掉了。在遥远的地方,她似乎还听见过这样美妙的虫鸣吗?或者早已经把这里忘记,从此回故乡的小径上,留下的只是一路的惆怅。
02
童年的夏夜之梦,被虫声一阵一阵地吵醒,现在我只能用已经有些干枯的手,还有陈旧了的思绪,在一张泛黄的纸上,记录下生命的回归——
夏天的第一声蝉鸣,总在老屋后面的苦楝树上响起,那时候时光停留在某一年的五月或者六月的一天。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见过夏天的第一声蝉鸣了,我的日记本上落满了岁月的烟尘,却容不下它的一声鸣叫。
初夏的雨,在老屋的瓦檐上留下续断的叮咚声,一滴两滴的在地面停留又消失,老屋四周一片清新。青苔在屋檐下的石板缝里蔓生,一丛绿,一片灰白,——青苔也许是时光里的雨渍,在屋檐下留下的翠色绒毛。
少年被那一声鸣叫吸引,寻着老屋后的绿意,却找不到虫子的身影,也许它是来唤醒夏天的幽灵,在那一声呼喊里,我听见了夏天跑来的声音。
那里的一丛芭蕉,在阳光下,透着绿色的光;它们光滑的茎干和阔大的叶子,使老屋显得清幽迷人,青灰的瓦片上,蜘蛛正在结着珠网,一滴水珠在网上似坠非坠地荡着秋千。
三弟从山坡上连跑带爬地冲进老屋里,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呼喊:“哥,快给我找根线来!”
那时候,我看见一只小虫子在他的手里,挣扎着发出“咯嗞、咯嗞”的声音,——原来那是橘子树上的一种天牛。它黑色的外壳,壳上有白色的小点,像满天散乱的星星;它身长不过四五厘米,头上的触角一节一节,延伸出去,比虫身还长了许多。
我在母亲的针线箩里找来一根细软的白线,三弟叫我摁住虫子的背,然后只见他迅速地把线的一头绕在虫子的一根触角上,打一个死结,然后他又把线的一截放进嘴巴里,咬着牙,左右地拉动,直到线在嘴里磨成两段,然后又把另一段线迅速在捆在虫子的另一根触角上。完了他嘿嘿地笑,汗水顺着额头滴下来,正滴在我的手背上。
“好了,哥,你可以放手了。”他一边说,一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淡黄的头发下笼着一双闪光的眼睛。
那只虫子被我一放手,突然得了自由,振了振翅膀,然而却老是飞不起来。三弟拉着白线,把虫子放在桌子上,随着他每拉动一次线,虫子就顺势地低一下头,两根触角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然后很痛苦地“咯嗞”一声。三弟一边看虫子在桌子上慢爬,一边大声地叫喊:“驾!快走!你个该死的畜生!”
三弟的呼喊声与虫子的“咯嗞”声在竹林下的茅草屋里,混合交织,一直到残阳如血,那声音才在梦里消停了下去。
几天后的清晨,我在茅屋的屋梁上看见了那具扭曲的身体,它已经冰冷而僵硬了,几缕珠网缠绕在它的身上。清晨的风一吹,两根白线在屋檐下荡来荡去,像送葬时挂在花圈上的两条白绫。
三弟望着那死去的虫子,并没有感到忧伤。他站在屋檐下,只是呆呆地盯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去:“活该,谁叫它在我们的橘子树上打洞的!”
橘子树在山坡上最肥沃而向阳的一块地里,刚刚开始挂果的橘子,藏着父母和我们的希望,——父亲对我和二弟说:“卖了橘子可以给我们兄弟各买一套新衣服,老三就不用再穿你们的旧衣服了。”
于是三弟每天守着那片橘子林,每一棵橘子树上结了多少果实,或者在雨后掉了几个,在三弟的心里一清二楚。
掉下来的橘子,被母亲捡起,切成圆圆的一小片,晾晒在房顶上的簸箕里,阳光使它们的身体脱去水分,从青色开始变成黑褐色。当生命从青色变成褐色的时候,它就有了韧性,有了实用的价值。
喜欢喝夏天里的一种草茶,把晒干的橘子片混在草茶里,满盅里立即透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夏天的橘子地里,也散着一种诱人的油浸浸的香气。它的白天,被蝉鸣渲染得热烈而畅快,那些暗红的虫子,从一棵橘子树飞到另一棵橘子树上,然后在清晨的阳光中,它们振了振了翅膀,发出一种清脆而激烈地叫声,——他们正热情地呼唤着爱的到来,阳光越是强烈,那种鸣叫越显得高亢。也许正是阳光给了它们一种为生命而鸣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上,最懂得珍惜生命的是那些鸣叫的虫子。
03
夜已经深了,我坐在小河边,听那些不绝的虫鸣声,久久不愿离去,我希望在这样的夜里等待着一种东西的归来——从村口的小路上走来,从山坡上滚下来,从山弯里传出来……它们在皎洁的月色里,如一颗颗闪光的星星:只需要“吱呀”的一声,便轻快地坠在了遥远的梦里。
2024年7月31日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