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中午，赤白的阳光斜洒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孩子们正在教室里叮叮当当地扒着碗里的饭菜。艾中国照例从教室里拉过一把椅子，拖到教室外的窗下，坐定了，又抬头看一眼蹲在窗外吃饭的几个学生，这才一面摩挲一面打开手中被折成一页稿纸大小的报纸，认真看了起来。
先看第四版，再看第三版，最后才是头版，这是艾中国多年养成的看报习惯。今天有北地风，这让艾中国的眼前一亮，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事，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在那散发着墨香的纸上。学生们看到坐在屋檐下的艾老师佝偻着身子，脑袋向前伸着几乎埋进报纸，于是，他们便知道，下午的自习课上，艾老师又要给大家读报纸了。
末了，正要合上报纸，突然他被报纸上一块框起来的文字吸引了，这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他心想着，却不禁又为自己的想法哑然失笑，这当然不是刚写上去的，这是早就印好的，刚才被自己忽略了。
那是一则征文启事，请大家讲一讲和报纸的故事。看着那框里的字，瞬间有无数场景涌上心头，一种升腾起来的急迫感灼烧着艾中国，让他几乎跳起来，立刻就要拿出稿纸来。
终于，还是等到了一切忙碌都告一段落的时候。窑洞里靠窗摆着一张桌面斑驳的写字台，艾中国摊开一沓稿纸，习惯性地将钢笔伸进墨水瓶里沾了沾，又在瓶口弹了弹，当笔尖移动到稿纸上的时候，原以为的文如泉涌却并没有出现。抬头看到一片薄薄的月亮远远地挂在山头之上，天是冷清的，院子是冷清的，就连他的心思，也有些冷冷清清地难过。顿了顿，艾中国起身提起墙角的暖壶，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上水，但，还是一个字都没写出来。索性，他放下笔，就那么坐着，理着自己的故事。
从什么时候说起呢?从那一针改变命运的注射说起吧。
哪一年，6、7岁的年纪，突然得了病，母亲背着他找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小心翼翼地诉说着症状，同时递上一只被捆了脚的老母鸡。医生看了一眼老母鸡，从铝皮饭盒里拿出注射器，抽了药水，然后，就用那支扎在无数人屁股上的针改变了他的命运。
现在回想起来，艾中国竟丝毫不记得当时的疼痛，只记得那赤脚医生的惊慌失措，以及母亲无助的哭嚎。后来，昏沉中便被抬回了家。为了找出那半截丢失在身体里的针头，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在深夜里砸开冰，伸手在冰冷的泥巴里摸蛤蟆，只因为有人告诉他，蛤蟆皮能把针头吸出来……
直到第二天，用尽了所有办法仍然没能把针头找出来，他才被送进了医院。至今，艾中国仍然记着医生的手指在身体里摸索的感觉。
等到切开的伤口结了疤，艾中国的右腿便再也不能正常走路了，每当他想抬起右腿的时候，右脚却只是被身体拖着，在地上画出一条弧线。
艾中国之后的人生，便被那支游走的针头改变了轨迹。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他便努力学习，学得名列前茅，直到读完高中，却最终因为身体残疾，丧失了上大学的机会。
那时候的高中生异常珍稀，尤其优秀的高中生更是备受关注。但因为残疾，艾中国便被排除在外，回到老家，成了羊倌，拖着残腿，每日里在大山深处转悠。习惯了与文字为伴的日子，那山，那树，那羊群都显得太过单调，乏味的可憎。直到赶集回来的母亲，从包袱里拿出一沓旧报纸，日子才变得不那么难熬。
一斤3块5钱的报纸，有的被剜去了大小的方块，大部分还算完整。每天清晨，艾中国都会仔仔细细地读完一张或完整或残破不全的报纸，然后愉快地背着干粮，扛着羊铲去放羊。等到羊儿四散开来悠闲地啃着青草，艾中国就躺在向阳的山坡上，反刍似的回想着报纸上的内容，猜想着空白处的内容，每一天都过得格外充实。这份过期的《陇东报》，让艾中国足不出户就能眼观天下，了解了自己所处的庆阳以及各县区发生的事，这种了解有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感觉自己是真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甚至也因此让艾中国在人群中可以侃侃而谈，成为中心人物。
后来，村里的学校缺一名社请教师，高中学历的艾中国成为最好的人选。当艾中国站在讲台上不动的时候，他简直比别人更像老师，他总是能用庆阳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作为例子给学生举一反三。他知道，这一切都因他读了陇东报。
等到拿到第一份工资，艾中国马上到邮局为自己订了一份《陇东报》，他的报，终于是完整而适时的报了。甚至，艾中国还学着曾经那些卖报人的样子，挑选出自己喜欢的文章，仔细裁剪下来，做成一本本剪贴本，以便回味。
吃上公家饭的艾中国结了婚，生了孩子，孩子们长大一个个离开，妻子也因病去世。最终，小院里，又只剩下艾中国一个人。而一直陪伴他的，是那份从来不变的报纸……
第二天，下雪了，莹白的雪片很快覆盖了村部的水泥地面，艾中国拿着报纸，推开了“吱吱”响的铁门。他站在院子里的国旗下，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串支离破碎的脚印，别人的脚印都是整整齐齐的两只，印着鞋底上的花纹，那么好看，而自己的脚印，却被残疾的右脚拖成了一条深深地轨迹，狼狈不堪。
“要不，你来写吧?”
“写什么呢?”
“写我和报纸的故事。”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