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这座海滨城市似乎一瞬间便多出了几座行人立交桥,高标出的钢架,稳实地横卧于两街之间。它默默地静眄着周围的四季更替,并以凝定的目光横扫着桥畔的熙攘与幻化。车如流,人如蚁,拱立中裹挟着涵盖每条街上难以忘却的故事,还有那些无数细碎的履声,天天如此。风色迷朦中,立交桥岿然不动,对自己的思绪无意作半点诠解。霎那间,桥下的车水马龙如同一条流向远方而不思回归的清溪,正似诗人李太白的句子:“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携着个人的心事,走上立交桥听取过桥的履声。我手扶着冰寒的铁栏,足底随阶连越二十九级,再度向上,便悠然地踱至桥心。立交桥一不攀云,二不缠雾,但高高在上富于感性,腹中颤动着层层叠叠的城市记忆。少顷,过往的履声时密时稀,渐渐消隐在我的身后。桥下那股鼎沸的井市声潮,不住地冲袭着我敏感的神经,分分秒秒地喧呶在耳畔。
想来,这个世界始终在变,有些旧的、纯朴的记忆去了,新的欢愉、烦闷以及一切陌生,或许抵挡着眼前的去路,但我确信,我定能在紊乱中寻找到乐园般的宽慰,自己曾于此处托腮久坐,原只是为排遣寂寞。而今,现实中发光的水泥路,闪动的杨柳枝,夜阑的霓虹灯,灌耳的步跫声,都是澎湃于我血脉中的动力之源。立交桥上的履声,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靠近它,亦是为纳取一点点真理,体悟丝丝缕缕的生活奥秘,此外,它能让我充分领略生存的真实。
沙尘乍起,险些吹迷了我的双眼。人们过桥的脚步匆匆然了,而我却执意地靠着桥栏伫立。纵目间,迎宾路在望,港城大街在望,文化南路在望,野外阳春三月的海水在望……桥两端,楼林相互簇拥着,大片的冬青树正在返青,我被擎在即将泛绿的春涛之上。半空里,我竟成了一名临高而望的游者了。缓缓的,我仿佛听到“流水绕孤村”般的声响。不必提醒我车笛的鸣叫,一切侧耳间的美妙与回眸那刻的庄严,难道不都是自然的吗!
迎宾路,或南或北,急行的辙印或长或短,习惯了的晨出夜归,惆怅与憨笑,全然是奔碌者的足音,匆匆地叩响着一串串生活的问号。站在立交桥上,我从不注目擦肩的路人,因为只需从耳底边的脚步,便可揣测到对方的个性身姿。如老者的步履通常是轻轻的,中年人的步履往往是闷响的,而一位少女的步履定然是细脆、文雅而均匀的。我推断之灵验,常常八九不离十。履声不断地伸展,回音袅袅,敲击着心灵的路,充实着人们追寻的情怀。
微风,拂过楼顶,也弥漫在立交桥,闻此声,一种慰藉时来心底。偶尔,我也会听到某种轻漫浮摇的音籁,那是树叶坠在风中打旋留下的。我忍不住抬头,猛然发现此时此刻,立交桥上只有自己,别无他人。彩色的蝴蝶飞去了,喧杂的履声逐渐由耳际退去了初始赶路的豪情,但赓续而来的履音,又会让我纳获属于自己的畅然。即便遇上细雨霏霏的时日,只要雨不滂沱,风不肆虐,我仍觉不失那种空灵而十足的韵味。蓝穹下,苍生之笑,从不寂寥,跫音之愉,令立交桥充满了多元化生活格局的思维,亦充满了幻中的神奇!
我宁可相信立交桥下的奔涌是水流而非人潮。因为它的浩瀚,它的咆哮,是焕发,是艳丽,是清醒,是豁然,能够给予人们幻想锁定的时光。您读过线装书里的宋朝吗?那里有古典的至美,有历史的惊悸。我知道,时空的差异,距现今已十分遥远。但春尚在,风在延续,诗未曾匿迹。只要一丝情意如故,只要色彩依旧,只要将生活步履与回音串缀一起装在心里,既然对生命的珍惜已不在言语间,那么,美的追求中,人潮声有何不可转变为水声呢?为此,闲将笔墨递情狂,我願手持即时挥就的文稿,欣然为它放歌!
今晨,我欲裁下一片片彩霞,携上唐人李太白的诗句吟给立交桥听。尽管曦辉中的星移依然宁静,海水依然作响,林涛依然轻吼,但声势慑人的桥头亦无法抹掉它那绚灿夺目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