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和母亲居住在老家县城一个老旧小区里,房子是退休前买下的,装修的年代也很久,没有电梯,没有花园,更不能散步。年纪大了,父亲母亲的身体也有了这样或那样的毛病。
01
两年前,父亲来省城住院,拟手术切除肺部一小肿瘤。父亲怀疑肿瘤是恶性的,曾在家中偷偷哭过好几回,担心死在手术台上或是术后活不了多久。当过“赤脚医生”、也当过县级医院副院长的父亲,多少也懂得一些医术。
手术期间,怕受其他患者情绪感染,我特意安排父亲住进一个单间病房。那几天因公出差,顾不上照料,便托堂兄陪护,和父亲少有交流说话的机会,即便去医院一两趟,看到父亲情绪不稳,偶尔聊上几句,也是简短的。
多年前,妻子曾与我商量,要把父母接省城来生活,便于照料。和父亲商量N次,他倔犟得很,始终不愿意,他不想离开生活几十年的小县城,说大城市人地生疏,出门不方便、看病不方便,哪哪都不方便,还是小县城舒服,朋友多、同事多、老熟人也多,尤其去医院看个小病,那是熟门熟路,反正一个意思,就是不想来。
父亲非常迷信大医院大专家。这次肺部结节手术,我便托人请到省内一位知名专家亲自为他做的,手术很成功,且术后无需化疗,父亲很满意也很欣慰。
出院那天,我与妻子送他回老家,途中,父子俩终于有一次长时间聊天的机会。在与他聊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时,他突然跟我提起《我的姨娘》那篇散文,说其中有些细节描写不像当年的那个姨娘,他的这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父亲是不怎么喜欢看书的,尤其是年龄大、双眼做了白内障手术后,让我惊叹的是,未想到他何时看了我发表在《同步悦读》上的文章。
我的散文大部分描述的是乡情、亲情、友情、爱情和风情,已八十高龄的父亲能看下去,是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呢?我决定与他再好好交流一下。
02
在我幼小记忆里,对父亲是没有多少印象的。出生一个月便被抱到外公外婆家抚养,跟着未成家的舅舅姨娘生活。三岁那年,父亲当兵去了山西,直到十二三岁时,我才回到母亲身边。
第一次见父亲回来探亲,站在门旁的我始终不敢作声,手里攥着父亲递给我的那个红彤彤的烟台大苹果,不敢吃也不知道怎么吃,眼神呆滞地望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父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似乎是放亮着光。站在面前的父亲头戴军帽,穿着笔挺的绿军装,脸上没有丝毫皱纹,洋溢着青春帅气的微笑。陡然间,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高大威武起来。
现在,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有时也想陪父亲多坐会儿、陪他聊聊天。可退休多年的父亲,对现在的人情世俗及社会风气确实不能理解多少,有时与他之间的交流很难“同频共振”,常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父亲苍老了,满头皆白发,面孔上多是安详与沉静。
和父亲的聊天,通常在平静中开始,随着话题越来越少,谈话的气氛也开始变味。有时,是激烈的争论,有时争论急了,父亲也显得不耐烦,声音便很高,只有谈到感兴趣的话题,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
前几天,父亲陪母亲来省城检查治疗眼底出血导致的视物不清,有了机会谈家里和过去的事。
年少时,我很想知道家庭的过去往事,比如,祖籍在哪里?爷爷什么原因逃荒来的?为什么从谢河村搬到小李庄?还有许多不敢问大人的事,现在都敢问了。比如问父亲,爷爷年轻时性格很孤癖,你为啥跟他有点不一样?
曾有两三次,和父亲谈到当年他当“赤脚医生”的经历,每次都能勾起父亲的深深回忆。他说那段往事已尘封半个世纪,大部分虽记不起来,偶尔也会有一两件记忆深刻的事让他难忘。坐在旁边的母亲急忙插话,跟我讲述父亲的那段光辉岁月。
03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社会上出现“赤脚医生”。母亲回忆说,父亲是在那年春夏之交,正值农村插秧季时,被大队推荐到公社卫生院接受半年的短期培训,回来后就当了“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源自那个特殊年代、特殊时期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产物。说得通俗些,就是农村社员叫那些光着脚丫下田种地的医生为“赤脚医生”。
父亲当年能被选中“赤脚医生”的原因很奇葩。逢年过节,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庄子上年轻人多沉迷一起玩牌赌博。父亲既不打牌也不赌博,据说是这个原因被大队干部看中,认为他品行好能胜任“赤脚医生”。
父亲说,其实他被选中的真正原因是结婚了,比别的同龄人更成熟稳重些,才深得大队干部信任。退休多年的父亲,现在仍不会打牌,更不会搓麻将。
当年干“赤脚医生”是没有固定收入的,有的只是每月拿大队的生活补贴,或是以生产队记工代酬。这些微薄补贴和工分,根本解决不了家中生活窘境,父亲常在白天赤着脚参加队里劳动,夜晚挑灯自学医学知识。
由于贫穷落后,那个年代“赤脚医生”的医疗设备十分简陋。两间泥巴房,既是家也是卫生室。除一个药箱,一支针筒,几片药片,几块纱布外,器械少得可怜。在村民眼中,那却是一座护佑生命的“圣殿”。
尽管极其艰苦,不管是风雨交加的黑夜还是烈日炎炎的夏日,只要有人来找,父亲都会毫不犹豫随时出诊,在方圆四五里,他是几个生产大队和一家粮站职工的唯一村医。自己治得了的,父亲会一心一意尽力去治;自己治不了的,就陪同将患者送到公社卫生院或县医院。
母亲告诉我,那时的“赤脚医生”只收治病成本,因父亲拿生产队补贴。如果碰上困难或五保户,就倒贴成本了。为此,为节约费用,父亲常给病人采摘中药草。当兵临走时,父亲还将节余的26块3毛钱治疗收入全部交给了大队会计。
04
父亲当“赤脚医生”时,那双脚,沾过泥,趟过雨,踏过雪;那双脚,毒蛇咬过,蚊虫叮过,荆棘刺过……
父亲说,他常背一个印有鸡蛋般大“红十字”的药箱,穿着白大褂,在坑凹不平的乡间泥泞小路上孤独地行走。尤其遇到流感或流脑爆发,不但要挨家串户走访发药,还得讲解预防知识,通常一天吃不上一顿热饭菜,睡不上一顿安稳觉。
那时的“赤脚医生”,大多没受过系统培训,掌握的医学知识比较肤浅,大病、重病治不了,通常能解决的便是一些伤风咳嗽、头痛脑热、摔伤擦损等常见的外伤或普通小病而已。虽说是小病,能治疗能解决,也大大方便了社员。
父亲当“赤脚医生”两年多,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周边群众诊治上万人次小病。有时大医院治疗不了的,父亲则用“土方子”反而给治愈,这是他一生中常引以为豪的事。
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有位浑身湿透的石姓村民推开屋门,沾满泥巴的双脚还在淌水。他向父亲哀求道:“我女儿快不行了,求求你快去救救她吧!”
由于无钱医治,石家小女儿被父母从医院接回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当父母的实在不忍心丢下孩子,抱着一线希望踏着泥泞冒着风雨来求父亲。
外面天色已透黑,伸手不见五指,父亲简单问明情况,转过身子,穿上蓑衣,背起药箱,赤着双脚便随他出了门。
离石家约有4里路。途中,雨哗啦啦地下,羊肠小道泥泞不堪,随时被滑倒。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石家,早已浑身湿透,顾不上换衣,立刻进行抢救。
在飘忽不定的煤油灯下,父亲看到小女孩骨瘦如柴、脸色蜡黄,出现严重黄疸,处于休克状态,如果不及时治疗,最终会导致肾衰而死亡。那时,父亲学医才一年,也从未见过如此重症。石家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把他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先把脉,又从药箱翻出携带的《赤脚医生手册》,希望能找到一个对症的药方,结果越翻心越乱,急得一头冷汗。最后,父亲总算根据粗浅的医学知识做出一个大胆判断。于是,他先打针输液,后叫人连夜找来柴胡、茵陈等中草药熬汤。
夜深了,父亲决定留下来观察。此时的小女孩已昏迷不醒,呼吸微弱,家人非常担心。夜里很冷,父亲抱着一床无法御寒的被子守候在患儿床前。困倦之极,却不敢合眼。他随时观察病情,一会儿量体温,一会儿喂中药,不知不觉中,已是鸡鸣五更。
小女孩终于醒来,发出一声啼哭,父亲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也看到希望。之后,父亲连续一个月天天上门,带来自己采摘的中草药,亲自熬成汤汁喂给小女孩,最终用“土法”治好了小女孩的肝炎。
05
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像父亲这样千千万万个“赤脚医生”为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做出了巨大贡献,应该说是功不可没。
如今,父亲老了,但他仍像一轮太阳,照亮我的心田,让我永远阳光灿烂。